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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发受长生 2019-04-09 21:15:38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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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1982
date: 2016-04-09 20:05:55
categories:
- 男生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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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2年一代歌后梅艳芳正式踏入乐坛从此香港流行音乐有了新的声音1982年拉菲庄园窖藏这一年份的葡萄酒没有人料到从此这一年成为了稀世红酒的代号享誉全球成为拍卖场上的珍宝……
  1982年发生了很多重大的事情同时也发生了更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我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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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 one
  早上六点,同往常一样,下班回来的我快速打开电脑,点开保存在桌面上的一个小说网页。这个习惯是我从上个月开始追这部长篇小说时养成的,作者陆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作家,我也是无意中进入了他的连载世界。
  在电台上班这几年,我的生物钟已经完全颠倒。午夜的都市夜话节目让我声名鹊起的同时也让我越来越少交朋友,下班后我喜欢去附近酒吧里买一瓶红酒,穿过通宵玩乐的人潮快速赶回家,接着放一首喜欢的老歌,看一本叙事平淡不痛不痒的书。
  我在节目里把这种生活称之为简单的流年,当然这只是为了迎合听众的一种小资的介绍,对于自己的状态我更倾向于解释为大龄未婚男青年的孤单人生。当我一度以为自己的生活就要这样无限循环下去的时候,我平静的生活被这本小说打破了。
  我永远记得作者简介里的一段话:“机器运作久了可以更换一个零部件延长它的寿命,同理人之将死自然也可以通过更换一个器官实现不可思议的再生。如果我告诉你,构思这部小说的大脑原本不属于我,敲击每个章节的双手原本也不属于我,你会相信吗?”
  上个月15号的早上六点我刷新网页碰巧刚刚更新看着这段简介下静静躺着显示为零的浏览量好像有一只手操控着我的思维我把这个叫做陆敬的作家加入了收藏夹。
  事实证明我没有看错,这部名为《戮者说》的连载以第一人称创作,主人公是个杀人狂,所以他每天更新一个杀人的小故事,最初的几天我与极少的读者一样,抱着随便看看的心态凑热闹,打算在平淡的日子里看一个杀人故事刺激一下日渐迟钝的脑细胞。因为这几个故事看上去都像是真人真事,甚至描述的地点都在本市附近,我一时兴起,上网一搜索,却发现没有相关信息。
  这几个故事为陆敬吸引了一小部分的读者,大多都是我这样下班后无事可做又难以迅速进入睡眠的人。不过正如这位不知性别的作家自己在简介里异乎寻常的写法一样,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 Part two
  这部长篇小说在他更新的第十天迎来了前所未有的阅读高峰,点击次数破了百万,翻看他这十天的“杀人日记”,我承认对于一个新作家来说的确有可取之处,然而并没有发现什么足以让他一夕成名的特别原因,更何况第九天和第十天这两天的浏览量差距整整一百倍。
  看来这问题就出在第十天里,我将这一章节看了几遍,讲的是主人公想杀一个男生,那男生长得挺高,业余爱好是打篮球。这个杀人狂就一直守在篮球场附近看他比赛,连续看了几天,发现这个男生有一个习惯,那就是灌篮成功后喜欢腾空而起,抓着篮筐做一个类似引体向上接着往后翻的动作。这一天杀人狂早早就到了,在空无一人的篮球场他爬上了篮筐做了手脚。老时间老地方,男生骑着单车前来,迅速加入比赛。打到后半场,他越过重重包围,来了一个漂亮的大灌篮,全场观众都在沸腾,包括那名杀人狂也眼带笑意和身边的人一起鼓掌呐喊。果不其然的是,男生在兴奋之余,一跃而起用双臂挂在篮筐上,这个引体向上和后翻的动作完成后,他开始打算跳向地面。然而悲剧发生了,原来他戴有一条项链,项链的前端还有一个无比坚硬的十字架装饰。这个十字架装饰恰恰就卡在了篮筐的网上,当男生向下跳落的瞬间,就相当于实现了用项链上吊。他死了,毫无疑问,在这突如其来的力的作用下,他几乎没有再多几秒的挣扎。原先鼎沸的赛场在他死亡的瞬间几乎被冻结住,听不见一丝呼吸声。直到有人发出第一声尖叫,所有的观众像被点燃的炸药一样四处散开,杀人狂也夹杂在人群之中离开了。
  原来杀人狂发现男生每天做这个动作时他的项链总在篮筐的网中摇摆,因为编织网的洞比较大,是无法卡住他的十字架的,所以杀人狂提前去给两边的篮筐换上了编织更为密集的网。这细微的差别在旁人眼里是看不出的,但是足以要了这个男生的命。
  对于这名作家来说,让人好气又好笑的是,每当有读者问他杀人动机时,他都不予理会,只在隔天的更新中再发一遍作者简介。他的意思十分明确,既然构思这篇小说的大脑不属于他,敲击章节的手也不属于他,那他又怎么会知道杀人动机?追捧他的读者经过十多天的练习,已经默许了他这种思维方式,不与他计较。
  我好奇的是这只是一个男生的死法,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引发大规模的热议?文章下的评论已经多达几十页,我也追着评论看,直到有一位网友连发一排感叹号接着回复一句话后,我才知道《戮者说》爆红的真相。
  那句话是:“这是一件真事,我就是死者的朋友,当时我就坐在观众席上看他比赛!可……可这已经被断定为意外,怎么……陆敬,难道你是杀人凶手?”
### Part three
  一个月过去了今天是这个月的1号《戮者说》已经连载到第三十个小故事从第十天开始随着读者群体的扩大越来越多的真相开始浮出水面。这位叫陆敬的作家所写的故事中已经有一半被人指出的确是真实事件而这些事已经毫无例外地被推断成意外或是自杀。
  陆敬与他的《戮者说》成为网民热议的焦点,原因很简单,他要么就是一个断案如神的天才,要么就是一个始作俑者的杀人犯。无论他属于哪一种,都注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午夜我去电台上班的时候,发现台长一直没下班,说在等我开会,这让我很是受宠若惊。他告诉我希望我能在晚上的都市夜话中插入一个话题,我静候他的吩咐,没想到他指的居然就是这部小说。
  “林涛啊,这些年你都干得不错,不过你知道现在晚间节目的收听率一直不温不火,我们分析了一下还是话题不够吸引听众的缘故。你也知道,这部小说引起了广泛的热议,我们希望你能利用午夜这个时段,稍微改改你平日聊都市话题的风格,比如你就以这个主人公的口吻播一下他写的故事,你觉得怎么样?”台长突然变得温和又慈祥,这与我记忆中的形象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即使我心里百般不愿意,这无疑将我的夜话节目变成了恐怖杀人狂魔的现身说法,可是作为下属,我实在拿不出一点勇气说不。
  一切敲定,工作人员都准备妥当,我对着麦克风念起了他们给我的稿子……
  早上六点我下班从电台楼下走出,经过一辆出租车旁边,突然一个人头从车窗里伸了出来,原来是在车里睡觉的司机师傅,平常他看到我都会礼貌地与我打个招呼。
  “师傅,你又开了一夜车啊,怎么还不回去?”“林先生,我是特地在这等你的。”“等我?”我家离得不远,从来不需要坐出租车,我一时想不出一个司机等我的原因。
  “林先生,是这样的。我是电台的忠实听众,平常开夜车都习惯听你的节目,我想说昨天那个故事……”
  我听到这,赶紧代表电台向他道歉,他一定是和平常一样,听着都市夜话,悠闲地穿行在大街小巷,没想到昨晚温和的聊天竟毫无预兆地变成了可怕的袭击故事。
  但是他却连连摇头,并推开车门走了下来,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不,林先生,我想说的是,昨晚你说的那个滑板少年坠入水泥浆里然后停止呼吸的故事我知道。”我早已习惯陆敬的真人真事,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巧,刚想告诉师傅这故事来源于网络,他的表情却突然变得异常痛苦,“那是我的儿子。”
### Part four
  今天是我第一次没有下班直接回家,喝着红酒、听着歌、看着陆敬的新章节。
  因为我坐在出租车里,听着这个父亲告诉我整个故事。他引以为傲的天才儿子拥有熟练的滑板技术,半年前的那天傍晚和往常一样在街头的栏杆处练习。他没有注意街边那个被围起来的小施工现场,地面上是新铺的水泥。少年从铁栏杆上滑下落地的时候,被地上一块石头绊倒飞了出去,由于他坠落时四肢是平行的,但脸朝向地面,偏巧又落在了那一片未干的水泥地上。法医告诉家属,他是在正面落入水泥地时,吸入的水泥浆很快进入肺里,然后慢慢凝固导致了死亡。
  司机师傅在莫大的哀痛中还是接受了事实,毕竟一切只是一场意外。但是在《戮者说》的情节里最后有这样一句话:当所有人都安慰着这位父亲,当警车越开越远,没有人注意到我从一旁经过,轻轻地踢开了那块石头。
  “林先生,我请求你告诉我,是谁写的这个故事?我要找到他,我要问他为什么要杀我儿子,如果不是他,那我也要求他告诉我凶手是谁。”司机师傅的言语中带着震慑我心的哀痛,如果可以选择,我为什么要播出这样的故事?我明知道这些故事可能都找得到原型,我们究竟有什么资格拿住别人的伤口再狠狠地撕开?
  然而当我想到一切都源于这个叫陆敬的人,我也和这名司机一样,急切地想要揪出他的身份。只要他的《戮者说》继续写下去,会有更多人看见他们经历过的伤亡再一次惨痛地上演。而且陆敬最为可恶的是,如果他想揭开罪恶的面纱,还原凶杀案的真相,那么为什么不再多写一些?比如凶手的特征、作案动机等等;如果他只是想借此作为创作的素材,又为什么以杀人日记的形式写在网络上?这样的别出心裁或许可以带来更高的收益,但将成功建立在这些家属伤痛的基础之上,未免太残酷了。
  我安慰着师傅,却知道无法帮助他。尽管我知道如果在电台节目里号召观众和读者一起联系这家小说网站,施加压力或许可以令他们曝出这名作家的真实信息,但是没有丝毫的意义,从来没有明显的证据证明陆敬是杀人凶手,也没有人规定作家以第一人称发挥想象力是违法行为,网站如果这样做,反而侵犯了他的隐私。
  下午我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翻看《戮者说》,却始终猜不透他的目的,能够看到警方看不到的破绽之处,如果不是凶手,智力也不容小觑,难道他不明白用日记的形式把矛头指向自己,也把危险指向了自己吗?
  我承认自己是个普通人,哪怕我亲身代入读出了他的小说,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 Part five
  夜幕降临,我换了身衣服去上班。路过楼下的时候有些紧张,担心那名司机师傅还在原地等着,毕竟有些事无能为力,多见一眼心里总会多一分愧疚。
  庆幸的是没见到他,我按了电梯上楼,但我的眼皮一直在跳,难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
  我的编录室在这栋大楼的2层因为这档都市夜话节目时间跨度的关系2层的工作人员总是昼夜颠倒这里也是彻夜灯火通明。可当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我跨出电梯的一条腿本能地收了回来这一层黑漆漆的看不见一个人安静得只能听见我自己的呼吸和电梯门开关时的摩擦声。我回头看了看电梯的数字怀疑自己按错了可这完好无损的电梯似乎在嘲笑我。
  就在我拿出手机犹豫着是打电话问同事还是下楼问保安的时候整层楼的灯光又忽然打开一群喜笑颜开的同事捧着蛋糕走了出来台长在后面乐呵呵地看着我。原来是大家为了给我一个惊喜。我看着这蛋糕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天是6月16日我的生日。
  不能不说作为一名单身男士,忙得忘记自己的生日是很正常的一件事,而大家的热情也让我十分感动。就在和大家热闹地过生日时,台长在提到了工作的事,意思是昨天节目播出后反响很不错,所以今晚开放听众热线,互动中了解一下他们的直接反应。因为又多了一项工作任务,同事面面相觑,而我的心里也有更多的顾虑,经过昨天那名司机师傅之后,我很担心会有听众直接在连线时崩溃,所以大家怀揣着心事,草草吃完了蛋糕很快就各归各位了。
  一切准备就绪,节目开始后很快就有听众打来了电话。有些是小说中涉及到的死者家属打进的热线,愤怒和激动让他们半天都说不出话;还有些是以前都市夜话的听众,聊的全都是情感问题,导播只好掐断换人。直到过了十二点后,有一通电话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振。
  “林先生鉴于昨晚你说的那个故事是《戮者说》里的我认为电台这次是跟对了潮流。这个连载里所有的故事都陆陆续续被证明是真实的如果它们是未为人知的凶杀案可是却被错定成意外或是自杀案件的话那么警方势必根据作者给出的思路寻找线索作者陆敬本人是否应当出面对他的创作进行解释或者说你们电台有没有这个能力说服XX小说网揭开陆敬的面纱呢
  我刚想回答,看到了导播的手势,就说了几句诸如“非常感谢您的来电,我会把您的疑惑和建议传达给台里的领导”之类的话。
  中途休息,我放了一首舒缓的老歌,出去听导播说了起来。“一般读者和听众只会关心更新的章节或者作家的身份,但是不会直接将网站交涉问题丢给我们电台,我觉得这应该是有备而来的,可能是同行相互打压,林涛你回答问题时还是小心点好。”
### Part six
  “陆敬……”我靠在椅子上,重复了几遍他的名字。难以想象一个人就在没有丝毫背景的前提下带着一部才写了一个月的连载横空出世,然后像引爆了一颗炸弹一般引发了全社会的热议。
  一个月,三十篇章节,说他是凶手我不信,这些命案的死者之间毫无内在的关系,除非他杀人时就预备为将来的小说准备素材,也除非他十拿九稳这么多命案里不会有一件失手被捕。可换言之,他如果不是凶手,怎么会对这些案例如数家珍,又会是什么样的立场,去钻研这些与自己不相干的意外事件?要知道他的每一篇章节后都一针见血地说出当时漏掉的细节。
  导播整理完材料好像发现了什么就招呼我们过去看。“你们看这些案件发生的时间好像随着《戮者说》更新的时间在往后递减比如这第一篇是半年前也就是今年年初发生的滑板少年窒息事件第二篇是去年的监狱爆炸案……第十篇是2003年的篮球框十字架之死……因为中间有好几篇不知道他是刻意还是无意抹去了具体的时间所以我还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根据一些细节描写找出是哪一年发生的为了验证我找到了他昨天刚刚更新的第三十篇的故事恰恰就发生在1983年。”
  一句话突然之间惊醒了我把之前想不通的那些点都连接在了一起。导播的分析和猜想不无道理他并非无意识以杀人者身份自比也不是用杀人日记这种形式哗众取宠相反的是他在带领我们把时光往后退他想说的真正故事还没有开始应该还在1983年之前。
  如果他是凶手纵横三十年如今最少也有四十多岁了这个年纪的人会在网上曝出自己凶残的过去吗但是如果仅仅把他当做一个研究意外事件的爱好者来说他可能对于1983年之前的某一段故事十分感兴趣并且开始倾向于搜集这类看似意外实则另有隐情的事件最后集中在一起写了一本记录那么故事就变得合情合理多了。
  连续放了几首老歌后,我又重新进了编录室,一切准备就绪,我在节目里对听众说了刚刚大家的讨论结果,不出意外的话,今晚过后每一个对《戮者说》极感兴趣的读者都会将注意力转到三十年前发生的事上。
  “三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作家陆敬如此难忘,要用这样的方式给大家说一个故事?我也很想知道,可惜今天我才刚过三十岁的生日,三十年前的事我就帮不上大家的忙了……”电台此次率先发现事情的线索,我心中一轻松,就和大家开起了玩笑。
  过了一会儿,正好有听众打进电话。“喂,您好,我是主持人林涛,请问您怎么称呼?”
  “林先生,生日快乐。我是陆敬。”
### Part seven
  当我问了两遍,他也回答了两遍之后,导播立刻调大音量,整层楼的同事进入战斗状态,大家都知道第一手新闻的价值。
  “不好意思,冒昧问下,你是碰巧与这名作家同名同姓还是?”我小心翼翼地询问,此时卷起满城风云的作者可能就在我电话线的那一头,这是我入职数年以来最为紧张的一刻。
  电话没有挂断,但是对方迟迟没有说话,手表的滴答声都让所有人觉得度秒如年,最后,那头打破了沉默,“我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我只能说今晚小说将会结束,就在这一分钟,用你们想不到的篇幅和方式。”
  导播立刻让所有人都点开小说的网页,不停地刷新。我看着大家疯狂的样子,才意识到这个作家成功了,他的成功不仅在于创作和自我营销的方式,更在于他十分清楚市场的需求,简单的一通电话,他就操控了所有人,我可以想象到他们如出一辙的动作和眼神。
  编录室外有同事雀跃起来我们插播了一首歌暂停了节目在《戮者说》的最新章节上只有一行数字1982后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完”。
  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结束了尽管我们不知道这是代表了杀戮的结束还是故事的结束。所有的不解都停留在这个数字上1982指的会是1982年吗
  1982到底1982年发生了什么会成为整部小说的关键
  “1982年一代歌后梅艳芳正式踏入乐坛从此香港流行音乐有了新的声音1982年拉菲庄园窖藏这一年份的葡萄酒没有人料到从此这一年成为了稀世红酒的代号享誉全球成为拍卖场上的珍宝……1982年发生了很多重大的事情但能被我们记下的并不多我们电台能查到的资料也很有限。不过这是陆敬最后留下的悬念如果诸位听众朋友是《戮者说》的忠实读者对推理也感兴趣不如加入我们与我们一起寻找1982年发生的事。”
  早上六点,节目结束后,全组人员都松了一口气,虽然陆敬并没有再打来电话,但至少小说的完结对那些每天活在回忆中的死者家属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下班后我经过附近的酒吧坐在了吧台边第一次在这个人声嘈杂的地方静静地喝一杯酒。我问这里的服务生如果提到1982会想到什么他天真地一笑“如果是前几年问这个问题那当然是82年的拉菲了窖藏了这么多年沉淀出品质嘛它的昂贵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沉淀出品质,我细细回味了这几个字。
  如果时过境迁再说出一段当年的故事,如果不是有隐情,是否也是因为只有经过这么多年的检验和沉淀,才能决定一件事的价值?
### Part eight
  6月17日《戮者说》完结后的第二天上午八点我被同事的电话吵醒。对于一个六点下班喝完酒刚刚入睡的人来说其痛苦程度不难想象。
  “林涛,别睡了,快起来!陆敬死了!”
  由于电话打得紧急,我又困意正浓,好几个问题没有问清楚。在赶过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有人认识陆敬吗?这是他的真实姓名吗?谁可以证明死去的那个人就是陆敬?还有他们是怎么找出陆敬的?
  根据他们发给我的地址,我抵达了陆家,那是一栋公寓楼的顶层。这栋住宅的设计很简单,一室一厅,紧靠厨房的客厅被陆敬改成了书房,四周堆满了书,他就死在一堆书中间。
  先到的几个是记者,他们说是来找陆敬的,却不想发现他已经死在了家中。我被告知不能弄乱物品的位置,因为已经报警,按照最近警局的出动速度,最快大约半个小时就会到达,到时候这里就没我们什么事了。
  “谁能给我解释几个问题?”我一边看着这些书的封面,一边问道。“林涛,我们知道你想问什么。陆敬在小说《戮者说》里的第二章监狱爆炸案里曾详细描写了监狱生活,警方怀疑陆敬可能有过坐牢的经历,于是联系了所有小说网站负责人、电台台长和报纸杂志的主编,希望通过各种力量找出蛛丝马迹。考虑陆敬可能在警局留有案底,台长想出了借由午夜诉说《戮者说》的节目形式,再加上开通听众热线来引蛇出洞,其间另一家电台冒充听众打来电话施加压力。不负众望的是,导播发现了隐藏在小说中的年代问题,陆敬终于按耐不住了。凌晨打进节目的那通电话被警察拿去做了声谱检测,比对资料库后发现,他和去年监狱爆炸案中逃脱的几名犯人中的一位,声谱频率和振幅都十分相似。”
  “所以作家陆敬真的是杀人凶手?”尽管我万分不愿意相信这就是答案,但若事实如此我也没有办法。“不,确切的说他只是一个十分多事的旁观者。”
  陆敬本名陆京,年轻时是个喜欢打抱不平的人。后来因为专注于分析冤假错案被很多人崇拜,年轻气盛就是这点不好,旁人一点尊敬的眼光就让他以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正确的路,事实上他已经开始偏离轨道。
  如同医生研究病人多了,看谁都像是一具骨架一样,一个人一旦研究犯罪心理多了,自然看谁也都像坏人,陆京就开始四处寻找结论定为自杀或是意外的案件,在他看来,这是因为警察的疏忽,没有查到足够的证据而导致的错误判断。或许最初的几件案子确实能如他所料,水落石出后,但随着警方侦破技术的提高,他逐渐就被时代排挤了出来。
  没过几年他曾向警方提供证据证明一宗自杀实为他杀的案件,最后发现他给出的证据都是伪造的,而且因为证据中的指纹最终都指向了他自己,而被怀疑就是杀人凶手,并因此服刑十年。
### Part nine
  看着他躺在一堆书中,想着他的故事,我突然为他感到无限的悲哀。从他在网上写《戮者说》的第一个字时,我就知道他若不是凶手,那必是心细如尘断案如神的人。当他得知自己提供的证据把自己陷入了牢狱之灾,他是否会为此懊悔一生?当他从监狱爆中逃脱出来后,再也没有了当年敢于站出来质疑案件的胆量,他能做便是躲在网络的外衣下,说出他的怀疑。他以杀人狂自居,不知道是不是对自己十年冤狱的讽刺?他化了名,如今这本小说带来的所有荣辱终于都与他无关。
  “你们是怎么找到陆敬的”“因为警方的介入小说网站不得不给出陆敬的地址和相关信息。我们从警察局拿到陆京的资料之后面对这么大的一条新闻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方面尽管他是在逃的服刑犯但电台不是警方无权发布通缉另一方面警方希望从他身上多找出一点线索关于1982的线索我们也只好压下了新闻期待放长线钓大鱼。”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陆敬死了,线索也断了。他带着他的《戮者说》像烟花一样闪耀而出,也像烟花一样顷刻化为乌有。
  法医最终给出的解释是——意外,饱腹而死。我们一度以为听错了,吃饭也可以吃死人吗?
  根据现场环境,不难得知陆敬长期一个人居住,这样的生活方式或许清净,但如果发生不测将没有人可以救助。法医剖开他的胃,他的最后一餐饭量惊人,而一个人吃得太多时,消化系统需要的血液需求会很大,心脏是负责供血的,一旦超负荷,很容易发生生命危险。
  我与同事做好笔录,就离开了警局,途中有人叹了一口气,提到:“陆敬研究所有人的意外,有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葬送在意外里?”大家都没再说话。
  回到电台楼下后,我们分道扬镳,我准备回家继续睡觉。又经过那位师傅的出租车前,他看到我,赶紧对我招手,“林先生,你可来了,八点多我在路上看见了你,但你好像急着有事,没听见我叫你。”我很不解,“师傅你这么急找我什么事?”
  他从车里拿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递给我,对我说了一件奇怪的事儿。
  16号早上他与我聊完他儿子的事后就开着车四处转悠直到在一个地方上来一客人问他去哪他也说四处转转。司机师傅从倒后镜看了他一眼觉得十分面善一时没忍住就跟他聊了起来说作家的小说和主持人的故事都与他儿子有关。奇怪的是那人只听着却一句话都不说过了好久说要回到他上车的地方然后让师傅等他一会儿他上楼拿了一个包裹然后说要去电台。
  等到电台时这人却很奇怪,又不愿意进去了,他只把包裹交给了司机师傅,拜托他不要送去电台,见到我的时候私下交给我。
  “居然有这样的事,那人上车的地方在哪?”我看着手上的包裹,问道。师傅说了一个地址,我顿时觉得十分耳熟,拿出之前同事发给我陆敬家地址的短信,竟然是陆敬住的公寓。
### Part ten
  6月17日下午四点我居然毫无困意回到家后看着这个包裹足足一个小时最后决定把它拆开。
  这是一本手稿,百十来页好像没来得及发表,没有封面也没有书名,翻开第一页后发现作者已经开始从第一章叙述了起来。
  一整天我都沉浸在书中的情节里,当夜幕降临时,我合上了书,犹豫再三把它装进了我的包里。
  “1982年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我又照旧去警局帮忙有时候看他们忙来忙去真有意思做事这样认真负责不知道为什么还总是断错案。这天他们之所以通知我来协助调查是因为这个当事人是我的好朋友……”
  我经过台里领导的允许,在晚上对着所有听众读出了这个故事。
  陆敬的朋友被人指认在1982年入室抢劫并杀了人受害人是一个独居的大学男生但巧的是当时他正开着客厅的窗户目击证人的家正好可以看到室内的一举一动。朋友进屋后似乎与男生大吵了一架然后证人就看见他四处翻找东西主人反抗时他就拿着一卷绳子把他反绑了起来最后把他拖到了洗手间里。因为洗手间的窗户紧闭证人没有能够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但是证人从报警到警察到来的期间从来没有离开过窗口的位置他证明陆敬的朋友离开后没有第二个人进过这户人家。
  那男生的死因是被沸水煮熟,当警察赶到的时候,他就躺在浴缸里,身上的皮肉轻轻一碰就会掉落,所有人闻到味道就吐了。那卷绑着死者的不是一般的绳子,是一个类似于热得快的煮水器电线,陆敬的朋友说他只是把死者绑了锁在洗手间的浴缸里,然后拿回属于他但被屋主占有的东西。为了不让屋主的叫喊影响自己,他就开了水龙头,水流的声音很大足以淹没他的叫喊。可他不知道很长的电线另一头还插在厨房的插座上,他离开后屋主在不断加热的水中被活活煮死了。
  朋友一直辩称是意外,而所有的证据都不能排除他是故意杀人,双方纠缠到最后,之所以可以定案是因为陆敬的一句话。
  “我看到地上有电线拖动和男生挣扎的痕迹,还有两个人的鞋印,但如果我的朋友说的都是真的,那他拿到东西后迅速离开并没有进过厨房也没有看到插座,可是在我与他私下见面的时候,他的衣角有和屋主厨房里一样的污渍。”
  1982年陆敬被人赞扬大公无私他在手稿里写道“1982年是我人生的一道分水岭。”
  这部手稿零零散散记录了很多的案例,很多都被他写在了《戮者说》里,也许他一直坚信,无论是朋友还是陌生人,意外的表象都不足以成为躲避责任的理由。
### Part eleven
  陆敬的手稿被播出以后,很多出版社开始联系我,希望我授权他们整理出版,很多听众也给我打了电话,他们的问题大多源自于对陆敬与我关系的疑惑。
  尽管我如实相告,可还是没有人相信,一个出租车司机的一番话,哪里打动了陆敬,让他决定把手稿交给我这个陌生人?而且他这种做法似乎预感到自己会意外死亡一样。
  自从陆敬死后,与他有关的话题渐渐被其他话题取代。在我上班的整层楼里,大概只有我还一直在关注这件事——
  上世纪九十年代左右生产厨内用品的厂商不多,能被顾客信任的品牌也不多。我问过一名鉴证科的朋友,他告诉我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只凭衣角上沾到的污渍或者油渍并不能断定具体地点,何况也并没有人细究这块污渍具体是在厨房的什么位置沾染上的。
  警方调出陆敬手稿中记录的这件案子具体发生时间是1982年的6月16日。而之前导播告诉我们《戮者说》里多处刻意跳过的案发年月正是他被错判的那十年。
  我不是陆敬,我只是个普通人,即使给我再多的线索,我也推断不出结论。我只是闲下来的时候会大胆地猜想一下,比如朋友的反目,多年的复仇,自知时日无多的后悔,《戮者说》里完结的时间才是一切开始的时间等等。
  想到时间自然想到这与我生日重叠的年月日究竟会代表什么呢1982年6月16日我的诞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记得陆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进热线是在我说起自己刚过三十岁生日之后,我隐约觉得这才是他决定打来电话的原因,可是这时间到底触动了他哪一点?我再深想下去却又丝毫都不明白了。
  《戮者说》完结后我的工作又回归了都市夜话。可是台长听说了我查来的资料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能提高收听率的机会他让我以“1982”为主题做一期节目。
  导播只好挑了一首老歌做背景,歌名是梅艳芳的《似是故人来》。
  “台下你望,台上我做,你想做的戏,前世故人,忘忧的你,可曾记得起,欢喜伤悲,老病生死。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将你共我分开,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
### Part twelve
  “很多的年轻人都没过这首歌,这歌声隔得太久。我与所有人一样,认识陆敬不过只有三十天而已。可他的故事却带着我们回望了整整三十年。作为一个人主持人,我一直希望对听众负责,说所有我认为对的话,做所有我认为对的事。只是如果一切都可以用时间作为计算的结点,那么正确的标准会不会因人、因时代的变化而有更多的不同?在这一期怀旧的节目里,我们不妨也来回望一下自己的一生,有没有经历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里,你一直坚定不移的原则和信念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漏洞百出?在它发生变化的这一刻,你在想些什么?如果你的身边没有可以倾诉的人,或许你可以来联系我。”
  导播切进热线接听,歌里还一直哼唱着,就像一个老去的人絮语般地呢喃。很快有听众打进了电话,随着歌声低去,传来了一声咳嗽,接踵而来得是并不清晰的声音:“你好,林先生。”
  我打起精神,潜意识里觉得这样沧桑的声线似乎饱含故事,如果是之前的都市夜话,我想我一定会以为此人受了极大的感情创伤。“您好,请问怎么称呼?”
  “我姓叶。”“好的,叶先生,不知道您想与我们分享什么样的心事,或者说您有什么信念和原则是随着时间的变化而悄然变化的呢?”
  那头又传来咳嗽和极重的呼吸声,世界安静了几秒,他接着说道:“我想说一个故事,关于友情。”
  他先是怀念小时候稻田泥土的芬芳,又提到两个同龄男孩的结伴成长,我猜想他已经年过半百,因为他的絮叨使导播几次表示要我结束交谈,但都被我用手势拒绝了。还是那句话,我相信直觉,而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的故事还没有真正开始,如果我错过这个故事,也许我会懊恼好一阵子。
  在他二十多岁时,发生了一件事。他的好朋友因为擅长犯罪心理分析常常被警察请去协助办案,他也总是跟在后面,觉得这对于两个年轻人来说很是光荣。六月份他们正协助调查一件盗窃案,并帮忙找到了赃物,然而赃物运回警局的途中竟然不见了。六月中旬他无意当中发现赃物在一户居民家里,户主曾与他们是校友,所以没有和朋友商量他就独自一人去找这名校友谈判,最后的气氛不仅十分糟糕,他还因为脾气急躁,为了夺回这赃物,采取了一些不合法的手段。
  “后来他死了,我也被判了重刑,几乎永生无法重见天日。”
  我静静地听着,“叶先生,您口里的朋友就是前几天死去的作家陆敬对吗?”
  “不错这件事发生在1982年6月16日我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天我妻子即将临盆却在家里听到法院的判决消息。这一天命运分别垂青了我与陆敬给了他无比闪耀的光芒却给了我地狱一般的黑暗。漫长的狱中生活里我唯一的爱好就是拜托外边的人帮我从每年发生的意外事件里挑选一些出来死者一定要都是男生与三十年前我的案子中死去的校友差不多大我要让他永远记得那一年那一天。然后我把这些寄给陆敬我不是帮他我甚至让人故意给出很多假线索混淆他的视听让他误以为这不是单纯的意外。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从那光芒四射的顶端坠落摔得粉身碎骨……”他说到激动处咳得更加厉害了。
  “叶先生,我很佩服你三十年的坚持和毅力。你也确实成功了,他后来被判了刑,尽管他的十年无法补偿你的三十年,但人生已经走了大半,计较这些并没有意义。我想问是你杀了陆敬吗?”抛出这个问题就注定像一颗石子投进湖里,我焦急地期待着他的回音。
### Part thirteen
  “咳咳……他是死有余辜……但是,我没杀他。”
  陆敬狱中的第九个年头,叶先生狱中度过的第二十九个春天,去年的监狱发生了一起爆炸案,所有的人都以为是意外,可是逃出来的人中有他们俩。
  出狱后叶先生本来想找陆敬算账,可这是一张永远无法还清的岁月账单,而且经过了三十年他发现当他找到陆敬,终于可以杀他的时候,他却没有下手。不仅因为时间磨淡了恨意,更因为他知道了陆敬已经命不久矣。
  陆敬告诉他医生诊断出了心力衰竭,事实上他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都好像随时准备宣告报废的零件。也许在三十多年的调查研究中,他早就明白了很多事情不过都是上天开的一场玩笑,年轻时候的固执让他付出了友情的代价,也付出了一生的愧疚,这愧疚经年累月地磨蚀着他的每一个细胞。
  当他清醒地听到身体里传来的信号,他决定把这些过去都用《戮者说》这本小说告诉所有的人,而他自己也选择了用意外结束生命。
  我永远记得作者简介里的一段话:机器运作久了可以更换一个零部件延长它的寿命,同理人之将死自然也可以通过更换一个器官实现不可思议的再生。如果我告诉你,构思这部小说的大脑原本不属于我,敲击每个章节的双手原本也不属于我,你会相信吗?
  可惜这曾吸引我的每一个字不过都是陆敬的美好愿景。如果可以更换,如果可以再生,如果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但是你会相信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也越来越轻好像困到极点的人在说话“我的妻子如果不出意外那个孩子也该过三十岁的生日了。1982年6月16日。”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陆敬死前打来的那通电话里,一句突兀的生日快乐,虽然只是同一天的巧合,但至少那是他最真实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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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X先生
date: 2016-04-09 19:5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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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生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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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小妖UU
如果有人愿意为你的善良买单,你会不会变得越来越善良?
如果有人愿意为你的邪恶买单,你会不会变得越来越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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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当父亲抱着母亲从28层的高楼一跃而下的那一瞬间宋晓弥生命中所有的奢华、尊贵都变成了飞向烈日的肥皂泡以炫彩斑斓的姿势轻轻地碎裂。从那一刻起她从骄傲矜持的公主变成了贪污犯的女儿原本触手可及的梦想也在那一刻变得遥远遥远得就像一个真正的梦——家里所有的财产都被查封包括她去法国留学的学费。
  宋晓弥并不贪慕富贵她熬得住清贫但她现在需要钱。父亲出事前的半年已经帮她办好了去法国留学的手续。但现在莫说是第一学年那15万学费就连机票钱她也买不起。虽然在她的一再恳求下学校允许她可以晚一年入学以筹备学费但对于毫无社会经验的她来说一年内赚到15万几乎是天方夜谭。
  宋晓弥并没有放弃,她白天在“就要快乐诊所”做前台接待,下班后就兼职做一些发传单或者送外卖的零工,有时实在没有零工可打,她还会拖着编织袋到海滩捡垃圾,偶尔也会捡到游客不小心掉落的首饰或者手表,那对她来说是一笔大财富,起码可以暂时令房东大婶的脸色变得好看一点。
  “就要快乐诊所”里并没有快乐,往来穿梭的都是一些悲伤、压抑、冷漠的人,甚至就连诊所的老板胡永海本人,也只是假装快乐而已。据说这里原本是心理咨询诊所,开业以来一直经营惨淡,后来胡永海另辟蹊径,打出“就要快乐”的牌子,专门教别人怎样学会快乐,想不到生意一下子火爆起来。胡医生经常对客人们说,没有梦想是一件可怕的事,但更可怕的是过分执着于梦想,他劝客人们,对于梦想,适当坚持,也适当放弃。
  胡医生也常这样劝宋晓弥,但她并不以为然。宋晓弥骨子里对胡医生的“快乐学”是嗤之以鼻的,倘若连快乐都需要学,无疑是人类最大的悲哀。况且,如果不能去法国留学,不能成为顶级的调香师,那她的生命就毫无意义。她不想成为空气中平凡的灰尘,茫然又横冲直撞地飘荡在这座城市,随时都可能被某人吸入鼻孔,然后和众多如她一样平凡无奇的人黏在一起,变成一块被抹在桌布下面的鼻屎。
  她竭尽全力地工作筋疲力尽地攒钱眼见距离交学费的最后期限只剩下10个月而那15万对她来说仍旧是天文数字。
  X先生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他就像插着天使羽翼的魔鬼令宋晓弥在毁灭中看到了希望。
### 2
  宋晓弥并没有见过X先生甚至她根本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先生”她对X先生所有的印象只限于一通电话而那通电话里的X先生还用了变声器。
  那是一个暴雨倾盆的午后,宋晓弥正耐着性子在前台应付一位没有预约的女客人,她穿金戴银雍容华贵,脸上既没有悲伤,也没有快乐。她喋喋不休地企图用各种借口闯入咨询室,仅仅是想知道她所体验到的某种情绪到底是不是快乐。
  就在这时宋晓弥的手机响了她一边礼貌地挡住那位客人一边皱起眉头——来电号码是一串很不像电话号码的数字宋晓弥数了数15位。
  她好奇地接听了电话,女客人聒噪的嗓音以及门外的雨声与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形成鲜明的对比。电话另一端很安静,不掺一丝杂音,好像打电话的人正坐在一个很大很空的房子里,更奇怪的是他的声音,明显的电子音,听起来像她床头柜上的机器猫。
  机器猫说:“您好,宋晓弥女士。”
  “您好。请问您是……”
  得到了宋晓弥的回应,机器猫继续说道:“请问您有没有时间听我说几句话,并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不打断我?”
  宋晓弥用肩膀和头夹住手机,把客人连拉带拽地请到接待室的沙发上,说:“可以。”
  机器猫清清嗓子,说:“我想在您的房间里安装全方位摄像头,用于欣赏您的日常生活。不要问我是谁,有什么目的,但请您相信我绝对没有恶意、也不会伤害您,更不会把这一切用于任何商业用途、或者泄露给除了我之外的人,甚至我不会把它录下来,只是要随时打开屏幕就能看到您的生活,仅此而已,我会非常尊重您的隐私。作为回报,在我们合作期间,我会每月支付您一万元薪金。”
  是恶作剧吗?宋晓弥咽了口吐沫。
  机器猫似乎从宋晓弥的沉默中觉察出什么,补充道:“这绝对不是开玩笑,请您相信我的诚意。”
  宋晓弥看了看门外,确定天上掉下的是雨滴而不是馅饼,“我需要做什么特别的事吗?比如那些……就是那些……”
  机器猫说:“不用,您不用额外做任何事,只需要像平时一样正常生活就可以。如果您有不想令我看到的事情或东西,也可以在外面处理好再回家。”
  “我睡觉时都穿很保守的睡衣……”宋晓弥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猥琐色大叔的样子。
  机器猫在电话里笑了两声:“就算您穿着铠甲睡觉,也没有关系。我知道我很冒昧,给您两天时间考虑,我会再打给您。”
  “不用考虑了!”宋晓弥咬了咬牙,一个月一万,十个月就是十万,至于剩余的五万,她自信可以凭自己努力赚到,“我同意,请问我们的合作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
  机器猫说:“随时都可能开始,一年以后结束。如果在这一年里您搬离现在的房子,视为您主动放弃合作,合作在你搬离的那一刻结束;合作期间,如果你把我们的合作内容透露给别人,合作也会结束。”说完这些他就挂了电话,一分钟后,宋晓弥收到银行系统发来的短信提示——她的账户刚刚收到一万元。
  她愣愣地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几秒然后闭上眼睛隐约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变态大叔的样子——肥胖秃顶厚嘴唇金丝眼镜坐在价值不菲的沙发里猥琐地扬着嘴角。她给他取名为“变态狂X先生”简称“X先生”。
  宋晓弥将手机塞进裤兜里,微笑着给那位女客人倒了杯咖啡,说:“知道吗?这就是快乐!”
  那位女客人茫然地摇摇头。
### 3
  在接到X先生电话的第二天早晨有几个自称是电工的人敲开了她的房门以“检查电路”的名义在房间的天花板和各个角落折腾了一番宋晓弥并不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她已经失去了生命中某些重要的东西。她只知道这一刻她从一粒微尘炼化成了一颗星星虽然很小小到或许只有用望远镜才能看到但起码从一粒尘变成一颗星绝对算是质的飞跃。
  刚被监控的那段日子,宋晓弥极不适应,那个本来应该可以肆意撒欢儿的小屋,变成了没有镁光灯的舞台,每天走进家门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吸气、收腹、挺胸、抬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落落大方。她被迫改掉了许多不雅的恶习,比如一边抠脚趾头一边看电视,或者习惯性地在脱下袜子的时候闻一闻。她从不敢正视房间里任何可能被装了摄像头的角落,哪怕是不经意的,她害怕自己的某一个目光,会透过摄像头、穿越了空间距离,和另一双变
  态的眼睛在无形中四目相对,这种单方面的“对视”会令她觉得无所适从。
  在最初的一个月里,她好几次都想搬出这个小屋,或者找人把摄像头拆除,但月底如期而至的一万块,令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她需要钱,就像鱼儿需要水。
  第二个月时宋晓弥逐渐适应了房间里摄像头也不再揣测摄像头另一端到底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甚至她开始打心眼儿里感激X先生。是的她应该感激他。若没有他她的梦想终将破灭若没有他她可能永远也无法成为真正的调香师若没有他人们或许永远也无法享受到雨滴味儿的牙膏和散发着泥土清香的卷烟。这么一想X先生简直就是拯救了全人类的香氛天使
  但现在这一切这对X先生很不公平宋晓弥想每个月一万块不应该只看到一些无聊而没有实质的枯燥表演——宋晓弥决定做一些特别的事给X先生。
  起初她买了一些性感内衣学着杂志里模特的样子摆出各种极具诱惑的POSS但很快她意识到这是十分愚蠢的行为因为她平板的身材并不适合做这些事况且X先生也曾表示他对这些并不感兴趣。所以后来她开始神叨叨地在房间里唱歌或者朗诵有时候还会像个精神病似的对着空气说“我们聊聊天吧X先生我很会聊天的。哦对了想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称为X先生
  在被监控的第二个月和第三个月里宋晓弥用尽浑身解数来表达她对X先生的感激但X先生始终无动于衷当然即便他“有动于衷”她也无从得知。
  第三个月快结束的宋晓弥收到了一份惊喜。X先生给她发的第四个月的薪水多了3000块看来他对宋晓弥最近的表现十分满意。如果以后每个月都能发一万三那么她就不必再兼职打零工攒钱了
  可是这个月她到底做了什么令X先生“龙颜大悦”呢
  粉色的蕾丝睡裙?新学的搞笑段子?还是那首十分空灵幽寒的歌?不,不像,这些东西都不是这个月的新节目,难道是……
  宋晓弥捂着嘴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原来X先生喜欢这一口啊他可真是货真价实的大变态——这个月宋晓弥做的唯一与以往不同的事就是她曾在家里做过一次提炼香精的基础实验并在实验过程中虐杀了一条漂亮的金鱼。
### 4
  在真正的调香师眼中,世界上没有好与坏,也没有香与臭,一切气味都是美好的、有利用价值的。调香师每天需要面对成千上万钟香料,但这些香料其实并不香,甚至绝大多数还臭得令人作呕,如果调香师不能欣赏并利用这些“臭”,那么他们永远不可能成为调香师。宋晓弥曾在国内的调香师基础课程中做过一个简单而极端的实验,那就是从大便中提取香味儿,在一遍遍用沙漏筛洗新鲜的大便过程中,教室里很多同学都呕吐不止,但宋晓弥最终从那些试验品的残质里,找到了略甘的清香。
  宋晓弥又从路边买回一条廉价的金鱼这一次她要献给X先生一场真正的表演。
  人们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宋晓弥微微仰起头三尺等于一米距离她头顶1米左右的天花板上确实有一双眼睛无形的猥琐的。宋晓弥歪着脑袋冲那双“眼睛”微笑了一下然后深深吸了一口从鱼缸里捞出那条漂亮的金鱼。它通体鲜红连鱼头两侧的泡泡眼也红彤彤的。
  宋晓弥就像一个敬业的哑剧演员,她先是一手捏着鱼的尾巴、一手握着剪刀,做出要剪掉的姿势,然后又耸耸肩,放下剪刀,将鱼放在嘴边,好像要一口将它吞掉,当然,她并没有吞。吊足了观众胃口之后,她漫不经心地从茶几上捏起一根绣花针,轻轻挑破了金鱼的泡泡眼,那条鱼拼命挣扎着,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一刻宋晓弥莫名想起不会说话的人鱼公主,她从心底发出一声悲叹,然后将金鱼放进微型萃取机中。
  如果说第一次虐杀金鱼是为了寻找一种带着潮湿气息的腥香那么这一次则是赤裸裸的残忍。宋晓弥抬起头对着天花板说“满意吗X先生
  X先生并没有回答她亦从未指望他会做出任何回应但X先生显然并不满意因为这个月结束的时候她银行卡上的数字只多了一万。
  看来金鱼已经无法满足X先生了他想要更刺激的东西。
### 5
  那位唠叨又自大的女客人又来了,戴着一身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玫瑰香,宋晓弥闻出那是很昂贵的香水,但因喷得太多,效果适得其反。她总是不提前预约,又总是挑胡医生正接待其他客人的时候来,大概在她的眼中,预约是一件很掉价的事,全世界都应该被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小宋,这次你说什么也得让我见见胡医生,”女客人试图推开咨询室的门,却被宋晓弥硬生生拦住,她懊恼地说:“我会疯的,会疯的!你知道吗?我总是在为一些不该快乐的事而快乐!我跟你说,这事儿跟钱没关系,我不缺钱,可如果不是钱的事儿,我又为什么会迷恋上这件事呢?魔鬼,我被魔鬼蛊惑了!”
  “请您到接待室耐心等等或者预约胡医生明天的时间。”宋晓弥一边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她一边思索着如何从X先生那里获得更多的奖励。X先生不喜欢重复的表演自从她第二次虐杀金鱼没有得到X先生的任何“表示”之后她就开始变着花样讨他的欢心在她用小刀割碎野猫的那个月她得到了一万五而这个月则得到了一万九因为她用锤子敲烂了邻居家的老黄狗照这样的赚钱速度她或许能提前攒够学费飞往梦寐以求的法国。
  可是这个月她又该拿什么来满足X先生越来越大的胃口呢杀人吗
  好吧,就算她下个月真的杀个人给他看,那下下个月又该杀什么呢?
  女客人在接待室的沙发上坐了不到十秒,就又焦躁地站起来,她握住宋晓弥的手,哀求道:“小宋,算我求你,你进去跟胡医生说一下,我不会耽误他太久,如果今天见不到他,要出人命的!”
  宋晓弥正准备再说一些敷衍之词时,突然瞥见女人的手腕——她丰腴白皙的手腕上,赫然刻着很多条长短不一的伤疤,有些是旧伤,也有些是新割的,甚至有一道刀痕还尚未结痂,细微的血腥气隐藏在浓郁的玫瑰香里。
  女人触电般缩回手,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颈部那条很不合时宜的丝巾,那丝巾后面,隐约露出一圈暗紫色的勒痕。
  或许她真的很需要和胡医生谈谈。
  宋晓弥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请稍等,我看看胡医生今天的客人是谁,或许他们可以提前结束咨询。”
  被宋晓弥无意中窥见自己的秘密,女人看起来十分尴尬,又有些恼羞成怒,“不用了!”她气势汹汹地说,“什么‘就要快乐’?骨子里不就是家心理诊所么?又不是只有你们一家!”
  说罢,她就踩着高跟鞋,脚步凌乱地跑出了诊所。
  宋晓弥担忧地望着她仓皇的背影,心想,不要真闹出人命才好。
### 6
  宋晓弥心底很明白,生活不是剧本,她不可能像《香水》中的格雷诺耶那样,为了梦想不择手段。半年多的自导自演生活,令她成为一个出色的演员,她不但学会如何取悦观众,更懂得如何吊足观众胃口,吸引他为自己的表演持续买单。
  她准备为X先生上演一场悬疑大剧连续剧。
  在接下来的这个月她买了个硕大的鸟笼大到足以装下一个5岁的孩子和所有的鸟笼一样它漂亮、坚固还套着一个黑色布罩。有了鸟笼之后每隔一天她便买一只小鸟回来虽然都是些廉价的品种但决不重样儿。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要做什么吧?”宋晓弥一脸神秘地对天花板说、对空调机说、对壁灯说,对一切可能装有摄像头的角落说,“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买那么多只鸟?为什么它们从来都不叫?为什么我从不喂它们?怎么样?很想掀开布罩看个究竟吧?”
  在买了十几只小鸟之后,宋晓弥又开始隔三差五地邀请附近的小孩来家里做客,她买好吃的点心招待他们,给他们讲好听的故事,还特意买了《喜洋洋和大灰狼》的光碟,以便更久地把他们留在家里。
  有时候她还会请他们中的一个钻进罩着黑布的鸟笼每当有孩子钻进去的时候她就会假装不经意对着某个角落俏皮地眨下眼睛用口型说“你猜这些孩子会死吗X先生喜欢吗喜欢吗X先生
  宋晓弥的表演颇具成效这个月她没有杀死任何小动物但X先生却给了两万四显然他的胃口已经被吊了起来。还有三个月她兴奋地想只要能在未来三个月好好表现争取每个月都能拿到两万左右那么她就可以离开这个小屋飞往梦寐以求的地方
  然而,就在宋晓弥兴致盎然地筹谋着第八个月的节目时,她无意中在报纸上看到了那个女客人的死讯。
  是的,她死了,跳楼自杀。这令宋晓弥内疚不已,如果自己不那么敬业的话,如果自己不一直阻拦她去打扰胡医生的话,或许她就不会死。
  报纸上说在最近的一年里她曾多次割腕、上吊、服毒但都自杀未遂可这次她选择了无可挽回的方式从15楼的阳台上华丽地跃下。记者采访了她的邻居据说她跳楼前还站在阳台上跳了一支舞嘴里不停地喊着“喜欢吗喜欢吗
  警方怀疑她自杀时房间里还有别人,那个人很可能是她自杀的教唆者,但“那个人”未在她的房子里留下任何痕迹,而大厦的监控录像显示,最近半年多的时间里,她一直独居,从未有人拜访过她。
  那么,她在跟说话?她在讨谁的喜欢?
  看到这一段时宋晓弥莫名想起了X先生。她放下报纸呆呆地站起来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低声说“是你吗X先生你喜欢吗
### 7
  胡医生说:“小宋,你最近看起来心事重重的,不快乐。”
  宋晓弥问:“什么是快乐?”
  胡医生说:“得到满足的时候,或者让别人得到满足的时候,付出和得到,都可以快乐。”
  宋晓弥觉得胡医生的话很虚,她咬了咬了嘴唇,说:“前段时间有个客人三番两次来找您,因为她没有预约,都被我挡回去了。前两天,她跳楼自杀了……”
  胡医生愣了愣,沉默了很久,然后拍拍她的肩膀,“别伤心,这不是你的错。”
  是X先生的错一定是他
  最初对X先生的怀疑和不信任再次冲进了宋晓弥的思绪他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是为了获得快乐那么他的快乐又是什么看着别人像小丑一样表演吗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吗
  女客人的死令令宋晓弥体会到真真切切的恐惧与那些金鱼、猫猫狗狗的生命不同那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她完全失去了表演的热情每天回到家只是木然地呆坐在床上。有时候她会茫然地盯着房间里的某个角落想象着摄像头另一头的X先生。
  “X先生我有事要问你你有我电话对不对那打过来啊现在就打”宋晓弥对着吊灯吼了几句但X先生并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她愤怒地掀开鸟笼上的黑布罩指着空荡荡的鸟笼继续吼道“看到了吧骗你的我表面上把小鸟都放进了笼子实际上靠着布罩的遮掩我把手伸进鸟笼时偷偷把它们藏在袖筒里都放生了都是骗你的怎么样生气吗
  宋晓弥知道X先生不会打给她也许他现在正快乐地欣赏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并把这一切当做一场好玩的表演。宋晓弥越想越生气她怒气冲冲地砸碎了吊灯踩在椅子上检查了空调机的后面但那些摄像头装得太隐秘了她凭着记忆一一检查了当初“电工们”做过手脚的每个角落却一无所获。
  冷静下来之后宋晓弥对自己刚才的举动懊恼不已。也许女客人的死和X先生无关呢就算有关系也是她主动选择了自杀这种表演方式又不是X先生逼她的就算是X先生逼死了她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人能阻止宋晓弥的梦想法国最好的调香师学校正在向它招手只有两个月了两个月想到这里宋晓弥叹口气故作轻松对着空气说“怎么样X先生我刚才的表演精彩吧别着急重头戏还在后头呢
  这个月宋晓弥得到了两万整——X先生把一切都尽收眼底。
### 8
  宋晓弥重新给鸟笼套上黑布,并继续邀请孩子们来家里做客。
  除此之外她每天下班回家时还故意买一些意味深长的道具展示给X先生比如《维多利亚一号》中那种非常好用的塑胶带一旦套上人的脖子就会越勒越紧又比如《嗜血判官》里很宽的保鲜膜可以将人全身都包裹捆绑且越挣扎缠得越紧当然各种型号的刀具和绳索也是必可少的。
  宋晓弥做足了功课,包括房子里的,和房子之外的。
  正如前面所说宋晓弥不可能像《香水》中的格雷诺耶那样为了调配世界上最诱人的芬芳而去杀人她看了大量的恐怖虐杀电影购买了许多硅胶、血浆甚至包括动物的内脏既然X先生喜欢看戏那就演一场真正的大戏给他看。
  还差最后一笔钱,最后的。
  最后的这个月,正好有万圣节。
  宋晓弥邀请了很多小孩来家中做客其中包括一个演话剧的小女孩赵佳慧。虽然赵佳慧只有6岁虽然赵佳慧从没演过恐怖片但她们曾在宾馆的房间里排练过无数次应该万无一失可以完美地欺骗X先生和他的摄像头们。
  剧本是这样的:
  宋晓弥快乐地招待小朋友们吃完甜点,又一起看了一集《喜洋洋和灰太狼》,然后就和孩子们一起玩捉迷藏。赵佳慧藏进了罩着黑布的鸟笼,一直没有出来,并且没有人注意到她没有出来,然后宋晓弥等所有人都离开后,残忍地把赵佳慧揪出来,用塑胶带套住她的脖子,赵佳慧挣扎着抓起茶几上的小刀要割破脖子上的塑胶带,却怎么也割不开。结果赵佳慧小朋友不小心割破大动脉,血浆喷涌而出。但事实上,塑胶带是用胶带纸假冒的,而赵佳慧脖子上的假皮下面,是装满了血浆的袋子,这一段完全是照搬某部电影的桥段。当宋晓弥把赵佳慧的“尸体”装进麻袋拖出去抛尸的时候,赵佳慧小朋友就可以活蹦乱跳地回家了,而她的母亲将收到一笔演出费。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由于宋晓弥租住的房子很小,可以躲藏的地方并不多。当捉迷藏开始的时候,有一个小男孩抢先躲进了鸟笼,缺乏现场发挥经验的赵佳慧一着急和那个男孩打了起来,其他的小孩七嘴八舌跟着瞎起哄,现场一片混乱,计划好的剧本也无法继续演下去。
  等宋晓弥哄好了孩子们已经将近晚上9点有两个孩子的家长已经等在门外准备接孩子回家了其他的孩子们也完全失去了玩捉迷藏的兴致如果只和赵佳慧一个人玩情节又过于牵强难免会令X先生起疑。
  于是,这场完美的虐杀大戏只能胎死腹中。
  晚上10点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敲开了宋晓弥的家门他一脸焦急地问“小豪在这里吗
  “小豪?!”
  “就是今天晚上来你家做客的,瘦瘦的、矮矮的,还带个眼镜!”男人急促地说。
  宋晓弥敞开房门,整个房间一览无余:“孩子们早都回家了啊!是不是他又到别的小朋友家去玩了?”
  男人探着头,不甘心地冲房内大吼了两声:“小豪!小豪!”他见房间里确实没人回应,这才急匆匆地离开。
  11点的时候宋晓弥暗自盘算了好久躲到门外给赵佳慧的母亲约好了下次演出的时间这才准备喝杯牛奶睡觉。谁知道她打开房东留给她的那台破旧又硕大的冰柜像冷饮摊那种厢式的的时候赫然发现冷藏柜里蜷缩着一个男孩的尸体正是小豪
  宋晓弥尖叫一声跌坐在地上,猛地盖上冰柜的盖子,又颤抖着重新打开,不是幻觉,是真的!她开始回忆晚上的一切,吃点心的时候他还在,捉迷藏刚开始的时候他也在,但赵佳慧和那个躲进鸟笼的男孩争吵起来之后,似乎就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了。宋晓弥隐约记得,当时有个义愤填膺的小女孩不知为什么大哭起来,为了哄她,她把她抱到了冰柜上面替她擦眼泪,然后小女孩就一直坐在冰柜的盖子上……
  宋晓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抬起头对着天花板吼道:“你都看到了对吧?你看到他捉迷藏时躲进了冰柜对不对?满意了吗?快乐了吧?”
  直到凌晨两点,宋晓弥才彻底冷静下来。
  她想过报警毕竟小豪是自己躲进冰柜的虽然她也有疏忽大意之责但罪不至死。可是如此一来她可能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陷入纠缠不清的官司耽误出国的时间不说她的签证也可能会因此受到影响那么她成为调香师的梦想将彻底化为泡影自己这大半年付出的一切努力出卖隐私被X先生监控所受到的耻辱都变得毫无意义。
  事已至此宋晓弥咬咬牙干脆把他当做送给X先生最后的礼物吧。一个月后只要一个月她就会彻底告别这该死的地方。
  想到这里,她擦干眼泪,将小豪的尸体装进事先准备好的麻袋。
  拖着麻袋走到门口的时候宋晓弥犹豫了下又将麻袋拖回客厅将尸体拽出来对着尸体胡乱刺了几刀边刺边咬牙切齿地说“这样够过瘾了吧X先生
### 9
  宋晓弥是在去法国的飞机上被捕的当时距离飞机起飞只有5分钟。
  毕竟不是专业的杀手,也不是预谋杀人,警方发现小豪的尸体后,从尸体上获得了许多线索,所有线索都指向宋晓弥。
  在宋晓弥被拘捕接受审问期间她多次提到X先生并说这一切都是在X先生的暗示下才发生的。她坚信自己家里装了很多摄像头但警方就差没把房子拆掉仍未发现任何监控设备。
  宋晓弥的辩护律师要求为她做精神鉴定而胡医生也为她提供了有力的证词他说自从宋晓弥父母出事后她的精神状态一直很不好因此而患导致精神错乱产生幻觉虚构出一个莫须有的X先生也不无可能。
  宋晓弥很固执她信誓旦旦地对自己的律师说“真的是X先生就算找不到摄像头那我银行户头上每月收到的钱也足以证明他是真实存在的
  那位律师叹口气低声说“小宋你爸爸生前曾帮过我所以请相信我我不会害你。与其纠结于一个无迹可寻的X先生倒不如承认你患有精神病这对你有好处。”
  宋晓弥恨恨地攥紧拳头“都怪X先生
### 10
  怎么能怪X先生呢除了最初那个电话、以及每月给予她资金资助以外X先生什么都没有做过甚至他从未对她的房子动过任何手脚当初拜访宋晓弥房子的几个电工不过是虚张声势不过是为了让她相信自己被监控了而已。而他之所以每月打给她的钱数都不相同那真的、真的只是随性而为而已心情好就多打点心情不好就按之前承诺过的数目支付。
  在X先生很小的时候他母亲曾经给他讲过一个很土的故事故事是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乞丐来到一座寺院向方丈乞讨,方丈毫不客气地指着门前一堆砖对乞丐说:“你帮我把这砖搬到后院去吧。”乞丐搬完后,方丈递给他一些银子,乞丐接过钱,很感激地说:“谢谢你!”方丈说:“不用谢我,这是你自己赚到的钱。”
  过了很多天,又有一个乞丐来到了寺院。方丈把他带到屋后,指着砖堆对他说:“把砖搬到屋前就给你银子。”
  弟子不解地问方丈:“上次你叫乞丐把砖从屋前搬到屋后,这次你又叫乞丐把砖从屋后搬到屋前,你到底想把砖放在屋后,还是屋前?”
  方丈对弟子说:“砖放在屋前和放在屋后都一样,可搬不搬对乞丐来说就不一样了。”
  没错,搬与不搬,是帮助与施舍的区别。
  X先生一直记得这个故事尤其是在他成为有钱人以后他帮助过很多人。
  他帮助过一个年轻的寡妇那个寡妇虽然有钱但生活却很空虚她渴望被人关注渴望存在感。如果X先生直接给予她所需要的那就是施舍如果X先生以摄像头的方式虽然是莫须有的给她关注并让她觉得这种被关注是一种付出而且这种付出还能得到等价的回报那就是帮助。况且这样的方式也减少她的揣测和不安毕竟相对于陌生人的善意而言人们更愿意信任通过等价交换获得的东西。
  否则人们一定会想这个陌生人为什么平白无故帮我他有什么企图所以如果X先生直接资助宋晓弥15万学费的话她一定不敢接受即便接受了也一定会终日忐忑无法快乐于是善解人意的X先生再次选择了“生活监控”的方式令宋晓弥觉得这15W是她应得的。
  可X先生诚挚的善意总是带来适得其反的结局那个年轻的寡妇自杀了而宋晓弥则变成误杀小朋友的“精神病”。幸好有一个令人欣慰的故事一个经常虐待女儿的酒鬼父亲在X先生的监控式帮助下改邪归正如今不但有了自己的事业还成为远近闻名的模范爸爸。
  X先生善良且无辜他只是在他们的人生路上多分出了几条可供选择的岔路而已。
### 11
  X先生“您好请问您有没有时间听我说几句话并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不打断我我想在您的房间里安装全方位摄像头用于欣赏您的日常生活。”
  “神经病!”
  X先生“您好我想在您的房间里安装全方位摄像头……”
  “变态!”
  X先生“您好请问您有没有时间听我说几句话我想在您的房间里安装全方位摄像头……”
  “……嘟——嘟——嘟——”
  X先生放下电话叹口气“现在做好事这么难么
  秘书体贴地为他倒了杯咖啡,不解道:“您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帮助别人吗?”
  X先生的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你不觉得很有趣吗一个遭遇的困境的人自以为生活在别人的全角度注视下每月可以拿到数额不同的钱这样的生活方式和不同金额的钱到底会把他引向怎样的人生方向你不期待吗
  秘书歪歪脑袋:“期待?”
  X先生点点头“期待他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期待他会拥有怎样的结局。当你像我一样人生和事业都达到顶峰当你像我一样发现明天不知该期待什么时你就会明白期待这件事本身是多么幸福。”
  秘书小声嘀咕道:“您真的是在做善事吗?”
  X先生笑笑背过身望着高楼林立的城市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也许吧。”
  其实X先生很明白所谓善意只是令自己心安理得的一个幌子他真正想要的只是一个期待一种改变别人命运的快感罢了。
  你会成为X先生的下一个期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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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偶数
date:2016-04-0921:0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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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生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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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倪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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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在做梦。
  远远看去,它像是两根手指,麻花般地扭在一起。两道苍白的光芒穿过黑色的背景,照耀着它,我们间的距离忽然被拉近了
  铁灰色刺痛了我的视线。它布满裂纹的表面让我联想到毒蛇的皮肤。是的,它就像两条盘旋在一起的毒蛇,彼此吐信,无法分离。
  我站在它的面前,心里有种随时可能吞噬掉的惊恐。它散发出古怪的气息,那是一种充满锈味的血腥气。
  这个梦魇,让我无法分清现实与虚幻的界限。所以当我听到二楼传来重重的关门声,睁开双眼后,盯着发霉的天花板看了半天。
  正房的布局很简单,一层是客厅,二楼是两间卧室,只有最基本的家具和日常用品。
  父亲又将自己反锁进了卧室,那间我从未进入过的屋子。最近他经常这样,藏在里边好几天不出来,不知在捣鼓什么。
  寻思了一下,我上了楼。楼梯吱吱作响,地板也好不到哪里去,阳光从墙壁的缝隙里乱七八糟地射进来,空气中木屑在焦躁地飞舞,像一只只饿慌了的蚊子。
  走廊尽头是父亲的房间,门是橡木制成的,是这栋房子最结实的部分。
  我敲敲门:“爸,你没事吧?”
  “别打扰我,我很烦!”父亲语气冷硬,“现在我不想说话!”
  搬到这座木屋后,他的性格愈发古怪,对我全然没有了以前的亲切和耐心。
  我在窗边停下了脚步,趴在上边打量后院。在狗窝和茅草堆中间,有个裂成两半的墓碑,那是为母亲制作的。
  八年的时间过去,在他的心中,母亲等于死了。像很多男人一样,面对离家出走的妻子,只能在痛苦中选择遗忘。
  他造好了墓碑,用锤子砸成两半,再刻上铭文:
  “你带着快乐离开,留给我的只有迷茫和绝望。”
  十八个字,偶数。
  母亲喜欢偶数,她认为偶数是圆满的象征,就像两个相爱的人被称为配偶一样。
  摆放在家中的物品都是成对的,她无法容忍任何单独的东西。小到花瓶,大到桌椅,必须要凑够一套,否则宁可丢掉。因此生了我后,在她的坚持下,又要了个妹妹。
  四口之家,偶数。
  父亲非常喜欢母亲,如今更加迷恋偶数,我想这是他害怕面对孤独的表现。两年前,妹妹步母亲的后尘,也弃家而去,虽然有我和他作伴,但我总感觉自己是多余的。
  
  
  如今只剩下了我们父子二人,偶数,但他依然郁郁寡欢。
  或许他始终在期待母亲和妹妹的归来。
### 一
  这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只有一所中学,高中部只有一个班。
  刚搬来的时候,班级里有三十九个学生,加上我正好凑够四十人,父亲对此很满意。半个月前有个倒霉蛋在回家的路上被车撞死了,从此我就失去了上学的权力。
  父亲认为这是为我好,他继承了母亲的怪癖,并发扬光大。
  母亲有个坚守了一辈子的经典理论:物理学家都在胡扯,三角形其实最不稳定。比如两个人谈话的流畅程度永远最高,再掺和进一个,就会大打折扣。想解决这种情况,要么等第四个人出现,凑够双双互聊的局面,要么就请多余的那位离开。
  同理,一群人加起来如果是偶数,才能符合成双成对的条件,否则总会有一个人是多余的,处处受排挤。
  “你不觉得自己单独坐一张课桌非常尴尬吗?”父亲说,“还是在家自习吧。”
  无所谓,我本来是重点高中的尖子生,自己看书本比老师反复讲解基础知识更有效率。
  父亲决定搬家,是在妹妹离家出走后。
  那丫头比我小一岁,心理年龄却成熟得异乎寻常。初中三年,她离家出走的次数用手指已经算不过来,但每次都超不过两周,直到中考落榜后才开始玩真的。
  她留了封信,声称是追随真爱,奔向幸福。
  父亲没有报警,等了四个月,决定搬家。母亲的失踪给他造成巨大伤痛之余,也增加了免疫力。我反对他这么做,但毫无效果。
  他雇了辆卡车,载上全部家当,从市区出发,翻山越岭开了五个多小时,来到这处穷乡僻壤。指着黑色平原上像是仓库般的大木屋。
  中间的二层楼有七八米高,靠北的屋顶有一间凸起的阁楼,两间硕大的仓库立在正房左右。木屋四周环绕着栅栏,附近别说住户,连棵树都没有。
  这是祖父以前住过的地方,可是我觉得这个地方冷冰冰的,毫无亲近感。
  我似乎应该反抗,或是效仿妹妹离家出走,但我没有。因为犯不着在高考前夕闹独立,反正父亲已经承诺,只要我考上大学,随便去哪里都可以。
  父亲的承诺并非信口开河。凭借木工手艺赚的钱足够吃喝,他还利用闲暇,在两侧的仓库里养了很多肉鸡,还算有些额外收入。
  这所木屋是完全对称的,里边所有的设备全都是偶数:卧室厨房厕所仓库全都是两间,客厅也被劈成两半。
  饭碗和菜碟被父亲用铆钉结合起来,这给端饭碗增加了难度,所以我经常把饭菜拌在一起吃。
  我正在吃的是鸡肉,今早它的一个伙伴被野狗咬伤,惊慌失措地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去,父亲拎着斧子出去了很久,回来后告诉我,他收拾了那条野狗。遍寻不到失踪的鸡,便又杀了一只,鸡还是偶数。
  父亲用线把两条鸡腿缝在了一起,被水煮过后紧紧粘连,像是个外星物种。不过我早已习惯了,毫无顾忌地咬下去。
  他向来不愿意和我同时吃饭,因为就算鸡可以切成两半,但我的胃口没他那么好,总会剩下些,比如一个翅膀,一个爪子,于是他索性把所有成双的东西凑成对,订下了自助餐般的规矩:量力而行,不许剩下。
  我勉强吃掉它们,吐出骨头。骨头被我啃得很干净,在白炽灯下散发出青色的光芒。我盯着这对左右对称的玩意,想到了母亲的一个理论。
  她认为人类本身就是由偶数组成的:二百零六块骨骼,二十八到三十二颗牙齿,两只眼睛,两个耳朵,鼻子虽然只有一个,却有两个洞。
  心肺胃脾肾要么成双成对,要么左右对称,这种理论虽然比较强词夺理,但也没法彻底否认。
  “嘴怎么算?”我问?
  “人人都有两张嘴。”她回答,“一张说真话,一张说假话。”
  我想到了妹妹。她是母亲的影子,从小寸步不离。母亲失踪后,她变得魂不守舍,对我和父亲,总是刻意保持距离。父亲对她越好,她的脾气越糟。
  儿子跟随父亲,女儿陪伴母亲,这种常见的家庭关系模式,在没有了母亲的情况下陡然失衡,偶数变成了奇数。她显得很孤单,却又拒绝向我们靠近,对任何人都非常苛刻,包括她自己。
  她想寻找一个同伴,找到后,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我叹了口气,收拾好餐具,外边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这时有人敲门。
  一个女孩穿了件闪闪发亮的黑色雨衣,低头站在那里,向我展开一只手掌。
  “偶数!”她大声说。
  “什么?”我困惑地问,“你找谁?”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憔悴的脸,不过还没有憔悴到让我认不出她。
  “是你?”我惊讶的瞪大眼。
  “偶——数!”妹妹重复道,露出白痴般的笑容,开始数手指,“一、二、三、四,五……五?!”
  当时父亲读完她的告别信,用火烧掉,告诉我妹妹迟早会回来,疯疯癫癫的回来。我以为这是诅咒,绝没想到成了真。
  我想把她拉进来,她拼命反抗,“五五五”地重复个没完没了,声音凄厉,宛如鬼哭狼嚎。我听得发瘆,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嗓子:“还有另一只手呢!”
  她恍然大悟,用另一只手攥住小指,使劲向后一掰。
  我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她疼得满头大汗,却笑靥如花:“一、二、三,四……偶数!”
### 二
  现在这间屋子里又多了个疯子。
  妹妹疯得似乎比父亲厉害.
  变成这般模样或许是饱受辛苦与背叛的结果,可她追随父母钻进偶数牛角尖的疯狂表现,令我感到了深深的恐惧,虽然她原先的性格就足够极端。
  雨变大了,最近的医院足有二十多公里,带她去就诊很困难。好在小指骨折不会要人命,趁她昏迷,我拿筷子和布条简单地固定住,足够挺到天亮。
  我翻箱倒柜的找止疼药时,她哼了一声,醒了过来。我站起身盯着她,如果她再闹腾,只能找根绳子把她捆起来。
  她没有闹,紧紧地咬住嘴唇,像是在竭力忍受疼痛。很好,忍耐和理智往往是同义词。
  递过水和止痛药,妹妹怔怔地盯着那粒白色的药丸,过了半天,她开口道:“我要两个。”
  “一次一粒。”
  “我要两个。”
  我无奈地加了一粒:“你怎么了?”
  “哪方面?”她服下药丸,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我很好。”
  这倒是她神志正常时的口气,冷冷淡淡,外加些许阴阳怪气。
  本来满腹疑问,顿时被她这种态度弄得没兴趣追问,毕竟人人都有自尊。
  我凝视着她,就像每天早晨凝视餐桌上浑浊的牛奶。我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希望看到什么。
  “他害怕被别人发现我和他是一对。”妹妹自言自语道,“这样就没有意义了。”
  “意义?”我漫不经心地问。“配套制造出来的东西,没人分享。”她的声音犹如梦呓,“嗯,我说的是情侣衫。”
  “情侣衫?”
  她从来没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建议,她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面对一堵墙,恐怕她也照样能念叨半天,但墙不会应声。我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无论她说出多么奇怪的话,只需要重复最后两个字便能应付。
  “他从不穿情侣衫,从不把我送给他的成对的礼物随身携带……既然这样,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和我在一起?”妹妹的眼角流出了眼泪,“……他根本不爱我,自始至终都在欺骗我!”
  我叹了口气,无论平时多么特立独行的人,面对感情的纠葛表现出的狼狈都大同小异。她对肥皂剧的狗血剧情嗤之以鼻,却忘了自己本就生活在一个充满狗血的世界里。
  “我希望有人陪我,不离不弃,但找来找去,我却成不了偶数,只能是一个孤零零的奇数!”她狞笑道,“我被这个该死的理论害了,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始至终一个人……不过我想出了办法。”
  “办法?”
  “我杀了他。”
  “啊,杀了他……你说什么?!”
  “我带着他的尸体回来了。”妹妹的嘴角浮现出狞笑,“我们成了偶数,永不分离。”
  “尸体在哪里?”
  她指向院子。
  顶着瓢泼大雨寻找了半天,我在墙边发现了个鼓囊囊的麻袋,里边有血水渗出。我咬了咬牙,解开系住袋口的铁丝,刺鼻的血腥味像一记重拳,把我打了个趔趄。
  我俯身呕吐,但很快察觉到不对:成年人的躯体绝对没有这么小。
  “倒出来。”妹妹站在门前,冷冰冰地说,“你敢吗?”
  我不敢,但更不愿在她面前示弱。憋了一口气,我抓住麻袋角向上猛地一拎,咚的一声,里边的东西落进水坑,水花四溅。
  妹妹爆发出一阵狂笑,我全身僵住,感觉自己被耍了。
  一个肉色的,被劈成两半的东西匍匐在那里,肋骨和内脏清晰可见。没有脑袋,没有四肢,尽管我看不出这是什么动物,但直觉告诉我,它肯定不是人类。
  “来的时候见到一只被劈成两半的野狗,我就带了回来。”她咯咯笑道。
  
  这丫头果然疯了!
  面对我的怒目而视,妹妹若无其事地退了回去,上了楼。当我进屋时,听到她在敲父亲房间的门,声音甜如蜜糖:“爸爸,我回来了。你和我说过,妈妈会来这里跟咱们团圆,所以我回来了。”
  我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她从未对父亲如此亲密,这种反常比疯狂更让人心悸。
  母亲会回来?我从未听父亲提过这件事。
### 三
  父亲始终没有开门,止痛药的作用有限,她哼哼唧唧地进了我的卧室,关门休息去了。这一切仿佛理所应当,剩下我独自坐在客厅里发呆也是顺理成章。
  “耳听门闩响连声,门里边走出一位女花容……”
  怪腔怪调的旋律透过薄薄的天花板飘下来,我肩头一震,这是母亲当年挂在嘴边的越调!母亲是南方人,喜欢这些戏曲,经常哼唱某些经典段子给妹妹听。
  “好头发黑又明,论长短三尺零,白油不擦亮晶晶……”妹妹唱得更起劲了
  她是个多才多艺的女人,长得也很漂亮,在初中教数学,在父母力主之下,她嫁给了各方面都很平庸的父亲。
  父亲和母亲总是相敬如宾。
  “相敬如宾”是个褒义词,但加上“总是”二字,就变了味。夫妻之间太过客气,连对方替自己倒杯水都要郑重道谢,只会让人觉得生疏。
  父亲很爱母亲,既然母亲喜欢这样,他便照做。
  “偏花正花戴几朵,鬓角起斜插着,扑棱棱棱扑棱棱棱……”
  那丫头到底要唱到什么时候?!
  我听得心中烦躁,想去抗议,突然听到屋顶响起一阵怪声。
  扑棱棱棱!
  好像是鸡在拍打翅膀,它躲到楼上去了?可父亲之前将二楼搜了个遍也没发现啊。
  来到二楼,我确定那声音是从天花板上传来的。我皱了皱眉毛,那家伙是怎么进的阁楼?
  这栋房子任何东西都是偶数,唯有阁楼仅有一间。
  原先的房子也有间阁楼,用来堆放杂物的,这里也是。搬来后,父亲把没用的东西全都扔在了那里,并且上了锁。
  母亲真的是离家出走的吗?
  作为母亲的影子,在母亲失踪后,妹妹失魂落魄。她从不掩饰对我和父亲的疏远。那种疏远,称之为敌意也不为过。
  最后我选择了信任父亲。他对母亲的感情远比母亲对他的要深得多,纵然后来邻里街坊间盛传母亲出轨的谣言,我依然相信父亲,他是不会伤害母亲的。
  我盯着天花板看了半天,阁楼里安静了,那只受惊的母鸡似乎精疲力尽,折腾不动了。
  走到父亲的门前,我敲了敲:“爸,你睡了吗?”
  “找到那只鸡,杀了它。”父亲嗓音嘶哑地说,“钥匙在鸡窝里。”
  “妹妹说妈妈要回来,是怎么回事?”尽管我认为这很可能是妹妹的疯话,可还是忍不住向父亲求证。
  “收拾了那只鸡我再告诉你。。”
  我知道父亲倔脾气,他不想说的话,就算我苦苦哀求也没用,看来只能照他的话办了。
  “张就的半笑不笑自来笑,一抿嘴露出两个喝酒坑,说话不见嘴动弹……”
  妹妹又开始唱了,声音更加尖细,细得像针尖划过玻璃。
  我暴躁地走过去敲门:“别唱了!”
  “说话不见嘴动弹,说话不见嘴动弹……”
  没想到这一下倒敲出了毛病,妹妹反反复复地唱着这句,好似一台卡针的唱片机,声音如泣如诉,然后陡然中断。
  她猛地拉开了门,双唇紧闭,面无血色:“核桃。”
  “核桃?”
  “浪个。”她伸出两根手指。
  两个核桃?见鬼,半夜三更的她又开始犯神经了。
  “家里没核桃。”我说,余光扫视她垂下的那只手,生怕她再伤害自己。见她放下手,我松了口气,缓缓地抬起头。
  我惨叫一声,吓的差点滚下楼梯。
  妹妹张圆了嘴,鲜血从嘴里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下巴。这不算什么,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舌头从中间裂开了,左摇右摆,好似两条癫狂的蛇头!
  这让我想到了那个梦魇。
  不能再让她这样发疯了。我打算把她捆起来,送去医院救治。
  她灵巧地躲开,从我的腋下钻出,飞快地跑下楼,踢开大门消失在夜色里。
  我惊魂未定地喘息着,我的房间里没有刀剪之类的锐器,是她自己带来的吗?
  她这样伤害自己,莫非是因为真的杀了人?
  我无暇多想,拔脚便追。
### 四
  关上门,没人知道父亲对偶数的执念,附近的村民只知道父亲从来不卖活鸡,哪怕这样可以多卖不少钱。
  收鸡的商贩每年春秋各来一次,在他们到来前,父亲会拿着镰刀走进鸡窝,关上门,而我则要捂几个小时的耳朵。等他出来后,鸡窝里一片死寂。
  我在院子里转了半天,没发现妹妹,鸡窝却炸开了锅。
  房屋两侧的仓库被父亲改造了,他做好围栏,铺上稻草,可以容纳一百多只肉鸡。若不是被木架阻拦,它们肯定会飞得到处都是。
  饲料槽里冒着黑烟,干燥的锯末被点燃了,这正是鸡群暴动的原因。肯定是妹妹干的好事!她也是来找阁楼钥匙的?
  家里所有地方的钥匙我都有一份,阁楼除外。那里有两把锁,所以也就有了两把钥匙,就算不给我也触犯不到父亲的忌讳。可鸡窝这么大,父亲会把它藏在哪里呢?
  要不是妹妹捣乱,至少我可以问清具体地点。不过比起钥匙,我更担心妹妹,她这次伤的太重,处理不当会失血而亡。
  她对我很疏远,但不等于希望她死。
  远远听去,房子那边的鸡窝也乱成一团。是受到这边的影响还是妹妹已经跑到了那里,我不清楚。先把这里彻底搜查一番比较好。
  倒也没什么值得搜查的,父亲肯定不会把钥匙放在饲料槽里,太容易丢失,鸡身下的茅草亦然,只剩下最里边的铁毡了。
  父亲以前在一家小钢铁厂上班,他继承了祖父的手艺,木工则是从祖母的家族学来的。每逢单日子他闭门不出,喂完肉鸡他就躲在这里叮叮当当地制造铁具,家里的金属物件几乎都出自父亲之手。时间一久,就连碗筷壶碟都换成了铁器,虽然容易生锈,但这地方盛产铁矿,而父亲又有大把的时间制作新的。
  他仅有的两门手艺,在搬到这里后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再也不用为二选一的问题发愁。
  我边想边把铁毡附近翻了个底朝天,妹妹和钥匙都没有发现。我从未研究过这房子的整体构造,搬来后仅纠结于它的粗制滥造。
  以前祖父带妹妹来这里住过一阵子,我因为生病未能同行。估计祖父当时带她四处看了不少东西。
  我在墙上发现了一根拉绳,父亲曾三番五次地警告我,千万不要动它。
  这根绳子是在春节后不久出现的,有次父亲心情好,告诉我这是个惊喜,不过谜底要等以后才能揭晓。
  我等不到以后了。
  伸手攥住绳子,向下用力一拉,我听到头顶传来嗡嗡的响声,好像有群蜜蜂在那里盘旋。声音很快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闷,闷得我胸口堵得慌。
  一股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周围环绕,我惊慌失措,生怕房子塌掉。
  咕咕嘎————
  肉鸡的叫声在同一刻戛然而止,两扇门板大小的金属片从墙壁两端伸出,自左而右飞快地划过,锋利的边缘划过,剩下一群无头的肉鸡呆呆站立。
  父亲说的惊喜难道就是这个?他为了我不再被杀鸡的声音困扰,做出了这种机关?
  大部分肉鸡颓然倒下,一些比较强壮的到处乱撞,似乎在寻找自己的头颅。
  这种扑通扑通的声音,比肉鸡临死前的哀嚎可怕一万倍!
  我的喉咙很干,直想吐。
  小时候父亲为了找到一只吓到我的老鼠,粗暴地把房子翻了个底朝天,殊不知比起老鼠,我更害怕他的这种忽然爆发的情感。我从未怀疑过父亲对我的感情,即使他平时总是淡淡的。
  他的心里好像有一团黑色的火焰在燃烧,思想和举止也因此变得很诡异。
  为什么?
  一个硬邦邦的物件忽然砸在我的额头上。从地上捡起来,发现是两把生了锈的铜钥匙。
  牵动了绳子,它才从顶端掉了下来。
  父亲为什么把钥匙藏在这种地方?
### 五
  找了半天,我一无所获,妹妹仿佛蒸发一般的消失了。
  无可奈何地回到了父亲的房门前,他在里边咳嗽个不停。
  “爸,钥匙找到了,妹妹回来没有?”
  “不用管她。”
  “你不知道,她受了很重的伤,她……”
  “我说了不用管她!”父亲咆哮道,随即放缓了口气,“照我的话做,她的事交给我。”
  “你去阁楼找到那只鸡,杀了它。”说完这话,父亲咳嗽得更厉害了,“怎么去阁楼,你该知道。”
  我当然知道,阁楼的入口就在父亲卧室门的旁边。与家里所有的门不相同,它是用铁打造出的,两个钥匙孔分列在门的左右两侧,外壳灰扑扑的覆盖着一层氧化膜,看来年头颇久。
  掏出钥匙,我尝试着将其中一把插进左边的钥匙孔,它顺利地插入,向左扭动时,门锁发出吱吱的怪叫。右边的钥匙孔恰好相反,需要向右扭动,做完这一切,我拉了下门把手,纹丝不动。
  “打不开,门锁是不是坏了?”
  父亲没有回答。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以前看过的电影画面,我伸展双臂,将两把钥匙同时插入,一起旋转。
  还是还无反应,门锁大概真的坏了。
  “还是打不开!”我冒出了汗,“我先去找妹妹吧!”
  “她躲在阁楼里。”父亲语气阴森,“锁没坏,你想办法打开,就能见到她。”
  “她怎么进去的?”我难以置信地问,“这把锁不是你装的吗?”
  “有条通道,她能进去,我进不去,你也一样。我本来想让她和你一起进去,可她非要和我对着干。”父亲叹息道,“锁是我装的,它是你爷爷在我结婚时送的礼物,没想到装上后就再也打不开了。”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凄厉,“你帮我想办法,你爷爷不是很疼爱你吗,他应该对你说过什么!”
  他糊涂了?!祖父是在母亲失踪前四年去世的那时我才七岁,就算祖父说过什么,我也早就忘了。可他说妹妹在阁楼里,口气非常坚定,我很怀疑,却不敢否认。
  扭到头仍然无济于事,我开始尝试各种角度的排列组合。折腾了足有半小时,阁楼的门依旧无动于衷,坚定地扼杀我的希望。
  我的脸湿透了,我想那只是汗水,但眼睛却又酸又疼。我为什么要陪这两个疯子胡闹,难道仅仅因为他们是我的……家人?
  妹妹出生后,家里的四个人渐渐分成了两拨。父亲常上夜班,他承担起白天照顾我的责任,妹妹被冷落了,于是每到晚上尽量缠住母亲,不许我靠近。即使这样,偶尔遇到三个人外出乘凉时,妹妹落在后边,我会停住脚步等待她,尽管觉得麻烦,仍然会等她。
  再以前呢?我脑海中可以追溯的最早的画面,是父亲和母亲在院中并肩行走,他们的神情如画中人一样冷淡,我坐在祖父的腿上,他一只手抱住我,另一只手拿着两把钥匙,晃荡出清脆的声响。
  “各让半步,时间太平;该放则放,海阔天空。”他喃喃自语道
  一声炸雷使我回过神,我好像领悟到了什么。
  我缓缓地转动钥匙,门锁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它沉默着,然后咔哒一声开了。
  “你是怎么打开的?!”父亲也听到了门开的动静,失声问。
  “左右各转半边。”我回答。
  “不可能,我早就试过。”
  “然后拔出钥匙。”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爷爷对我的嘱咐吗?可惜太晚了。”他的嗓音颤抖如风中之烛,“你……快进去吧。”
  门后是一条狭长的楼梯,我惊讶地发现两侧的墙壁不是木板,而是生锈的铁丝网。棚顶的钢板上结满了水珠,沿两侧流下,在密密麻麻的网眼中穿梭,如血如泣。
  沿着铁板组成的楼梯上了十几步,我到达了阁楼。拿手电筒向里边照去,在布满灰尘的纸箱中,一个硕大的木箱格外醒目。
  我从未见过这个木箱,搬家时倒是有个体积差不多的东西,它被篷布覆盖着,我没有在意。难道它就是父亲封闭阁楼的原因?
  一定要打开它,心里的声音对我说,必须要打开它!
  箱子旁有个圆滚滚的东西,是那只逃跑的肉鸡。原本靠在箱子上的撬棍倒下来,砸扁了它的脑袋。
  我弯腰捡起撬棍,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让箱子散了架。一个黑黝黝的东西出现在我面前,它比我高一头,形状扭曲狰狞,好似麻花,又像两条扭曲在一起的毒蛇。
  在梦中无数次惊吓我的东西,忽然变成了现实,我的脑子嗡地一声响,差点晕倒。
  我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它?
  头疼欲裂中,模糊的记忆浮现在脑海里。那是我刚上初中的不久,妹妹不见了,我在以前家里的阁楼找到了她。她傻呆呆地站在那里,拎了块篷布,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发呆。这时父亲出现了,他把我们全都拖了出去,打了一顿,命令我们不许再到处乱跑。
  对,就是那次!当时我只瞥了一眼,它就像根毒刺,在我的潜意识里扎了根。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阁楼的角落传来一阵异响,伴随着呜呜的声音。我心中一抖,连忙跑过去。
  脚下的地板颤抖着,看到墙角的情形后,我的心颤抖得更厉害。
  妹妹的上半身匍匐在地面,被手电筒照到后,她缓缓地抬起头,咧开染满鲜血的嘴唇,向我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她所在的位置,地板裂开了,露出一个比脸盆大不了多少的管道。她拼命地挣扎,撕裂的雨衣下皮开肉绽,可还是无济于事。
  她被卡住了。
### 六
  轰隆一声巨响,地板裂开的缝隙越来越大,露出了与楼梯两侧同样构造的铁丝网。
  低头看去,我发现父亲站在卧室中央的椅子上,紧紧攥住手里的绳子。他又使劲拉了一下,整间阁楼的地板四分五裂,二楼全都暴露在视野里,而妹妹的双脚踩悬空,通向鸡窝的一条隐蔽的木楼梯从中间断开。
  “爸,你要干什么?!”我吼叫道,“你会把这里弄塌的!”
  他不为所动,从椅子上跳起来,双手抓住绳子再次一拉。
  轰隆!
  阁楼的墙壁和顶棚塌了,露出铁青色的面孔……木板背后居然全都是铁壁!
  “这里是你爷爷以前使用的冶炼室,后来稍加装修,改成了住宅。”父亲恢复了平静,“实际上这里就是一个巨大的熔炉。”
  妹妹突然激动起来,她含含糊糊地说了几个字,吐出一大口血。
  “快帮我把她拉上来!”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对父亲毫不客气地发号施令,“她快不行了!”
  “你为什么要回来?”父亲不为所动,“你离家出走时,自称是为了追寻真爱,那口吻和怂恿你妈妈时一模一样。可你为我考虑过吗?为了自己成双成对,不管别人是否从此孤单,迟早也会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瞧你现在这幅模样,报应啊!”
  妹妹奋力挣扎,嘴里呜呜叫个不停。
  “我早就告诉你这是个偶数的世界。”父亲的声音毫无感情,“但偶数一旦破裂了,就再也无法回头。既然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那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应该回来让我看到,你想证明你的父亲是个无能的废物?”
  这句话刺激了妹妹,她猛地抬起上身,双手狂乱地向那个金属块挥舞。
  对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刚才我就觉得不对劲,父亲为什么要把这块废铁收藏得严严实实?
  “你依然认为是我杀了你的母亲?”父亲冷笑道,“以前我不告诉你实情,那是因为它太残酷,哪怕你因此怀疑我,讨厌我,离开我。现在你走投无路,疯疯癫癫,可依然怀疑你的父亲,真不愧是你妈妈的好女儿。”.
  “妈妈……我能感受到她在……这里!”妹妹艰难地挤出了这句话。
  “原来如此。你长大了,和你妈妈心有灵犀了....很好,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真相吗?好,我讲给你听。”
  父亲坐到椅子上,语调平缓地开始讲述,仿佛说的是一段与己无关的往事。
  那是八年前的一个冬夜,母亲下定决心要与父亲离婚,她的恋人来到钢厂,和独自值夜班的父亲商谈,希望我能跟随他和母亲一起生活。
  父亲本就拒绝离婚,听说还要将我从他的身边夺走,气红了眼,两个人厮打起来。此时突然出了事故,钢水泄露了,恰好浇到那个人的身上。
  “看他翻滚嘶吼,我没办法去救他,也不想去救。”父亲缓缓地说,“没想到你的妈妈突然出现,她把我推开,奋不顾身地去救那家伙,结果两个人一起被钢水吞没了。”
  他的语气毫无起伏,但俯视他的身形,我感觉他骤然间变得衰老而虚弱。
  骤然而至的悲痛,加上强烈的嫉妒,促使父亲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等到钢水冷却后,他把吞噬了母亲和那个男人的部分分离出来,先是找个地方埋掉,等到风声过去,悄悄地运回到家中的阁楼藏起来。
  我头晕目眩,汗流浃背,向来爱美的母亲,居然和那个男人一起凝固在这个丑陋的钢块里?
  他们的血肉被融化,临死前的拥抱使骨头纠缠在一起,被钢铁严密裹住,难以分离。
  对父亲来说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死的时候,她还是我的妻子。”父亲站起身,“我要把他们分开,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也要把他们分开!他们纠缠在一起,成了无法分离的偶数,我决不认同这种结果!”
  原来这个钢块,正是父亲的病根,又是他心中的毒蛇。他无法忍受钢块里所谓的“偶数”,结果反而处处病态的制造偶数,来逃避残酷的事实。
  妹妹突然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嚎叫,她用头抢地,血流满面。
  “我本来想带你一起走。”父亲边说边掀开盖在地面的木板,下边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你怂恿你妈妈和我离婚,是为了希望她从此快乐,但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错的事负责,不管她是谁,不管她的动机是好是坏。”
  一种刺鼻的气味绷紧了我的神经,是汽油!。父亲脚下的那个洞口里,液体幽幽发光。
  “爸,你要干什么?”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图,惊恐万分。
  ——他在这里执拗于偶数,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母亲“见面”!
  “太荒唐了。”父亲自言自语道,“偶数实在是个美妙而可怕的东西,分出了偶数,总会存在孤零零的奇数,而且再也无法更改。”他抬头一笑,“其实我早就决定了,你和妹妹一起作伴,我不能让你成为孤零零的奇数,让我去吧。要么拆开你母亲和那个男人,要么变成孤魂野鬼。抱歉,儿子,我本来想等你考上大学,可惜你妹妹回来的太早了,而我……太晚了。”
  话音刚落,他弓起身子,似乎用尽了全部的气力,最后拉了一次那根绳子。
  脚下的铁丝网塌陷了一块,我和妹妹同时落向鸡窝,摔进了蓬松的茅草中。与此同时,头顶轰然一声响,巨大的火浪吞噬了阁楼……父亲所谓的分开,竟然是想烧化那个钢块,让自己也葬身其中吗?
  燃烧的木块纷纷坠下,我顾不得多想,拉起妹妹向外跑。
  她甩开我的手,脸上露出奇异的微笑,双眼闪闪发光。
  “别……管我,我要和他成为……偶数……”她吃力地说。
  “他?”
  “我……喜欢……的男孩。”
  “你真杀人了?!”我失声道。
  妹妹痴痴地点了点头。
  是这样,所以她才回来了,想在生命结束前,弄清母亲失踪的真相吗?
  弄清了又如何?
  我没有再强迫她,只是一拳把她揍晕,背着她冲出了鸡窝。
  “我绝对不会让你再成为什么偶数。”逃出火海,把她平放在地面后,我看着妹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绝不会。”
  熊熊大火在瓢泼大雨中坚持了很久,但终被浇灭,留下一堆钢铁骨架,上层的铁丝网被烧变了形,远远看去好似烧焦的畸形怪兽。
  刻意营造的一切,全部灰飞烟灭。
  妹妹突然痴痴笑了起来,她紧抱我的小腿,抬起头:“哥哥,咱俩从此是永不分离的偶数,好不?”
  我紧紧咬住牙关,泪流满面,心中在呐喊:或许人生来就是孤单的,何必要勉强凑出偶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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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地行客
date: 2016-04-09 20:1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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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生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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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早上五点多,天色还很昏暗,整个城市被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微光中。卖早点的中年女人拖着三轮车从路边走过,没去注意路面的另一侧立着一个“管道检修”的告示牌。<!-- more -->
  车轮的声音慢慢远去,突然从那个检修用的黑乎乎的洞口中钻出一个人来,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头上戴着矿灯,脸上灰扑扑的,还沾着些泥巴。接着另一个男孩子也爬了出来,两人站在洞口对视一眼,嘻嘻笑起来,笑容里藏着一种“瞒住众人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的喜悦,然后他们互相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沿着路边慢悠悠离开。
  这时天已经亮了很多,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薄雾洒下来,正好落在那两个并肩行走的年轻人身上,暖洋洋的同时,还带有一点儿神秘感。
### 二
  下午我走进教室,一眼就看到廖青阳趴在前排的桌子上,见我进来就对我挤挤眼睛,我忍不住咧开嘴角。
  走过他身边时,我停了一下脚步,听到他小声问:“今天去吗?”
  “嗯。”我低低地哼了一声,不动声色地走向自己的位子。
  至于刚才提到要去的地方,我们彼此心照不宣。
  放学后,我和廖青阳一起去食堂随便吃了点儿东西,正好遇到班上的高维希。
  “唐唐,打球去吗?今天约了三班,铁定把他们打趴下!”
  我摇摇头,对他说:“才吃完饭打什么球,今天没兴趣。”
  高维希眨眨眼,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问我道:“你们该不会还要去那里吧?偶尔去一次还行,天天去说不定会出事的。”
  没等他说完,我马上打断他道:“说什么哪!我和大阳今天要去补课,快迟到了,不跟你废话,先走了啊。”话音未落,我就拉着廖青阳匆匆离开了。
  走了一会儿,一直没开口的廖青阳突然对我说:“易子,下次出去外面吃吧,拒绝多了会让人怀疑。”
  我摆摆手道:“你别那么紧张,只有高维希知道嘛!再说了,一开始也是他带我们去的,用不着瞒他。”
  廖青阳低下头嘟哝道:“这是我们俩的秘密,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我一下子笑起来,扬手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哈哈,对,这是秘密!”
  其实所谓的“秘密”并不是没有其他人知道,只是因为它特殊的神秘感,我们乐于把它当做“秘密”,那里就像是隐藏在现实世界阳光下的影子,存在着,却一直被忽视着。
  说着话,我和廖青阳绕过学校的田径场,进入配电室旁边的一间废弃仓库,顺着竖梯爬下去,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光线透不下来,几乎寸步难行。
  廖青阳拧开手电走在前面,我紧跟着他,又走了一会儿,旁边的砖墙逐渐变成了嶙峋的石壁和土层,空气里弥漫着阴冷腐朽的味道,吸进肺里,却让我莫名地兴奋起来。
  尽管已经来过好几次,但每一次进入地底的感觉还是让我有些激动,还有一点儿紧张。
  这时已经真正到了地下,周围很安静,我们都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拐过一个狭长的土洞,毫不意外地看着散落在地面和土墙中的骨头,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人骨。我们学校背后曾经是一块坟地,现在规划出来盖了楼房,地面上已经找不到那些被推平的土坟,但是地下却真实地记录着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一切,我们把这个区域称为“地下墓穴”。
  那些发黑发黄的骨头大多是破碎的,好几个死者一起裹夹在土块中,已经分不出彼此。要从这里过去,一定会踩到碎骨,我已经尽量避开,还是听到脚下发出噼啪噼啪的碎裂声。廖青阳伸过手来拉住我,他走得很稳,并且毫不迟疑。
  穿过“地下墓穴”,又走了十多分钟,洞穴不再是单一的道路,开始变得四通八达、纵横交错,我们已经进入了中心区域。
  这里比刚才嘈杂很多,非常容易迷路,好几个洞口闪着不同颜色的灯光,各色各样的人藏在各自的洞穴里,偶尔可以听到有人大声唱歌,还有架子鼓发出一连串吵闹的鼓点。
  我的头有点儿晕了,幸好廖青阳记得路,带着我东拐西拐,终于进入一个宽敞的地下洞穴。
  这个洞空间很大,沿着洞壁插了一圈点燃的蜡烛,所以光线还算好,迎面看去,洞里最大的一面墙壁上画着几簇巨大的海浪。我们进去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个人在里面了,看见我们都友好地打招呼,廖青阳径直走向画着海浪的那面墙,找出堆在角落的颜料,我也过去帮忙,把颜料一一摆开。
  “今天要画什么?”廖青阳问我。
  我想了想道:“随便,说不定会画一片森林。你呢?”
  “还不是一样。”
  说着,他用笔蘸了黑色的颜料在墙上勾出一个圆形的轮廓,然后细心地涂满。
  前几次我问他那是什么,他告诉我是黑色的太阳。每次来,他总喜欢先画一个黑色的太阳,接着在太阳下面画出人,人物画得很简单,净是些日常生活中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动作。这些动作我在地面上看过无数次,但是在这里看又有不同的感觉。
  说到这里,我必须要解释一下这个地方了。这里属于这个城市的一部分,只不过它藏在地下,就像城市的倒影。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它的存在,这些人更愿意称它为“地下世界”。
  据说这个“地下世界”是从巴黎得到的灵感。传说整座巴黎城下密布着四通八达的管道、地铁、墓穴和采石场,连成一个庞大的地下城市,我们这边虽然比不上巴黎的规模,也算小有成就。
  最开始是由几个人挖通地下隧道,连成一小片区域,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把通道拓宽,开凿出更多的洞穴。来这里的人形形色色,有落魄的作家、疯狂的艺术家、冒险者和不法分子,他们在见不到阳光的地下演出、开派对、创作、吸毒……
  这里的人们享受着无政府状态下的绝对自由,抛弃地面上的束缚,解放自己,做想做的事,哪怕只是蜷在黑暗的角落抽上一根烟。
  我们中间最先知道“地下世界”的人是高维希,尽管我并不清楚他从哪里获得的信息,这个人平时就喜欢猎奇,半个月前他兴致勃勃地拉着我和廖青阳进入地下。第一次来的就是这个画着海浪的洞穴,里面的人叫它“海滩”。这里聚集的大多数是年轻人,有其他学校的,也有已经辍学的,大家年纪相仿,相处起来很容易。
  后来我和廖青阳发现学校的废弃仓库竟然可以通到这边,于是来得更频繁了。我们在地下最主要的活动就是涂鸦,廖青阳画他的黑太阳,我画的都是植物,比起人类,我更喜欢这些沉默的生命。
  我很享受这里的氛围,可以不受打扰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画画是我从小的爱好,但是考虑到实际因素,当初几乎没有犹豫地放弃了考艺术生,老老实实埋头在一大堆书里。
  直到我在地下重新拿起画笔,才明白我对它的喜爱有多深,这让我更加舍不得离开这个昏暗的洞穴。
  “地下世界”的人喜欢称自己为“地行客”,我觉得这个称呼很酷,现在我也是其中一员了,至于廖青阳,我看得出来他也很喜欢地下的环境,甚至比我更喜欢。
  倒是拉我们进来的高维希,来过几次以后就兴致缺缺,加上高考日益临近,他就来得少了,最近一次也没来过。
  好在高维希没有再向其他任何人说起“地下世界”的事,我和廖青阳严守着这个秘密,就像守住我们的精神家园那样慎重。
  那种郑重其事的心态说起来荒唐,好比心里藏着一个“秘密”,短时间内会让人感到无比骄傲和刺激,仿佛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了。这个道理在年轻人身上最能够体现出来,我也是到很久以后才明白的。
### 三
  第一次模拟考的成绩公布,伴随着两个坏消息。
  一是廖青阳考砸了。他的成绩一向很好,但是这次考试下滑了一大截,这样直接导致原本最有希望获得保送资格的他失去了机会,保送名额落到我们班另一个同学头上。当然,理由是班主任说的,我也不知道那个同学当教育局长的老爸在其中起到了多大作用。
  另一个坏消息是,“地下世界”的两个洞穴陆续发生了坍塌,虽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是很多“地行客”担心还会继续出事,因为这些洞穴在开凿时没有做任何加固措施。反应最大的是“海滩”,那些年轻人来这里纯粹是为了玩乐,谁都不想为此搭上一条命。
  坍塌事故发生以后,我和廖青阳下去过一次,“海滩”里几乎没剩下什么人了,本来就宽阔的洞穴愈发显得空荡荡。廖青阳没有说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心里的失望,我也觉得很不是滋味,本来在这里的那些日子是最愉快的时光,现在我们却好像被众人抛弃一样。
  模考之后学业一下子紧张起来,每天忙得昏天暗地,我几乎抽不出时间再去“地下世界”了,想想“海滩”的冷清景象,也没什么兴致。
  过了一个多星期,班主任突然找我去,对我说:“唐易,我知道廖青阳没拿到保送名额一定很沮丧,他这段时间请假很频繁,经常不来学校,你和他是好朋友,平时多安慰一下他。凭他的能力,我相信可以考上好的大学。”
  我有些吃惊,这段时间太忙了,竟然没有发现廖青阳请假那么多天,之前以为他只是普通的生病,现在想想,他的身体一向很好,不太可能生什么大病。
  保送的事情我也没有好好和他沟通过,只是安慰了几句,他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倒把我蒙住了。
  廖青阳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放学后,我丢开堆积如山的习题,去了那间废弃仓库。
  不出我所料,廖青阳果然在“海滩”,我进去的时候他没有画画,而是缩在角落里睡觉。
  因为猜到他很有可能在这里,我一开始就没有去他家里问,廖青阳的父母很严格,家里的人对他寄予了相当高的期望,如果被他们知道廖青阳成绩下降,而且几天不去上学,免不了又是一通责骂。
  洞里的蜡烛燃了大半,摇曳的光影在廖青阳的脸上跳动,他看上去很疲惫,眼睛下面挂着浓浓的黑眼圈。我没有叫醒他,而是默默地在旁边坐下。
  无聊之中我就去看墙上的那些涂鸦,我的森林基本完成了,郁郁葱葱一大片,廖青阳的黑太阳就挨在森林旁边,大大小小的黑色圆形分布在墙面上,使太阳下面的那些小人变得古怪,尽管每个动作都很熟悉,但是那些姿势非常僵硬,在昏暗不明的光线里更加显得诡异。
  看着看着,我后背一阵发凉,就听到廖青阳在身后叫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去,问道:“醒了?吃饭没有?”
  他指指旁边揉成一团的面包包装袋,我不由皱起眉头。
  廖青阳问我:“你怎么来了?”
  “来陪你呀,顺便把森林画完。”
  听我这么说,廖青阳的精神似乎好了点,把绿色的颜料挑出来放在我身边。
  “大阳,保送的事…”
  廖青阳摇摇头,表示不在意,然后蹲下来继续他的画。我拍拍他的肩膀,也在旁边画起来。
  “易子,你觉不觉得,要是以后都能在这里生活就好了?”
  我侧过头看见他黑亮的眼睛里闪着认真的神色,手中的笔忍不住一抖。
  “虽然我很喜欢这里,但生活的重心毕竟在地面,你忘了?我们约好考同一所大学的,你在地下怎么高考?”我半开玩笑半劝诫地回答他。
  廖青阳突然拔高了声音道:“考上大学又能怎么样?然后呢?大学毕业还要找工作,明里暗里的规矩一大堆,你永远被束缚在那些莫名其妙的规则里!但是地下不一样,这里很自由!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我们藏在这里,没有人找得到!”
  “这里也很危险!快塌了你不知道吗?!永远待在这里和自杀有什么区别?想做什么做什么?要是我想晒太阳呢?这里有吗?就靠你的那几个黑太阳?!”我不由自主地和他对吼,吼完以后才发觉刚才说的有些过分了。
  廖青阳愣了一会儿,又转回去面对着墙壁,不再跟我说话了,我很想跟他道歉,但是那句“对不起”始终说不出口。
  我们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异常尴尬,只能把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画笔上,洞穴沉默在一片黑暗里,安静得有点可怕。
  这天晚上,我和廖青阳谁也没有离开,画了整整一夜的涂鸦,五点多钟的时候我实在撑不住,靠着墙眯了一会儿,醒来时他已经不见了,墙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小人,都摆出同样古怪僵硬的动作。
  那之后廖青阳一直没来上课,我原本计划在学校里向他道歉并和好的想法没法实施,班主任又找过我一次,问我知不知道他的情况,我帮他编了点儿理由,看得出来班主任半信半疑,如果再过几天他还没出现,恐怕就要通知家长了。
### 四
  两天以后,廖青阳突然来上学了,我一进教室看到他坐在里面,惊讶得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好像没看到我似的,埋头做自己的事情。
  一整天上课我都在踌躇怎么对廖青阳开口,放学的时候他却自己来找我了。
  他说要带我去看一个地方,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我往外走,让我产生了一种前几天根本没有吵过架的错觉。我以为还是要去仓库那边,没想到他直接把我拉出学校,坐着公车一路到城郊。
  “你到底要去哪里?”
  廖青阳停下脚步,看向旁边那条小河,这条河水量不大,城郊这一段是天然形成的,后来被挖到了城里,充当景观河。
  廖青阳指着河面上的一座小石桥,对我说:“桥洞下的河道侧面有一条水道,从那里游过去可以进入一个秘密的洞穴。”
  我惊讶道:“那个洞是独立的?”
  廖青阳摇头说,“也通向其他地方,如果要从地下过去必须穿过‘蜘蛛网’。”
  我立刻变了脸色,问他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洞的?”
  “听几个‘地行客’说的,我去‘海滩’的时候遇到他们……”廖青阳的表情不太自然,垂着眼睛没有看我。
  我当然知道“蜘蛛网”是什么地方,“地下世界”龙蛇混杂,看起来没什么约束,其实不同的人只在自己的圈子里活动。一些不法分子利用地下通道进行各种交易,每个“地行客”都是知道的,只是没有人去管别人的事,这些自发形成的小团体之间壁垒分明,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任何形式的交流。而那个“蜘蛛网”,就是指不法分子集中的区域,我们这些人平时都尽量避免靠近。
  以前我和廖青阳约好,只做自己的事,绝不和那些人搅在一起。但是现在,他口中那几个“地行客”一定不干净,很有可能他已经瞒着我去过了“蜘蛛网”。
  “既然知道跟那些人有关系,还来干什么?”我说话的口气不大好。即使喜欢“地下世界”的自由,是非我一向分得很清楚,不该碰的东西永远不会碰。
  廖青阳支吾半天,才小声说道:“据说这个洞里的人从来只在地下生存,我想去问问他们有什么办法可以留在地下。”
  “你还在想这件事!”我道:“这种事情你也会相信?怎么可能是真的?”
  “可是……那些是‘五月花’的人……”
  一听到“五月花”这个名字,我愣住了,任何一个“地行客”都听说过“五月花”,这是最初开辟“地下世界”的人的自称。可以说,如果没有“五月花”就没有今天的“地行客”。不过随着“地下世界”越来越复杂,现在很少有人能见到他们了,我一直没搞清楚“五月花”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组织,只能猜测他们想效仿那艘从英国开往北美的“五月花”号帆船,成为新世界的开拓者。
  既然搬出“五月花”,也难怪廖青阳会相信了,我放软语气对他说:“在地面上不好吗?你的基础那么扎实,现在开始努力肯定考得好,等上了大学,你就自由了。”
  廖青阳的眼神很痛苦,慢慢摇头道:“只要是在地面,我就永远得不到自由。”
  我叹口气,拉着他回去,边对他说:“总要试一次才知道。这段时间就不要去地下了,我陪着你一起,熬过这几个月,然后我们一起上大学。”
  我们又坐上公车回城,廖青阳家和我家不在一个方向,我必须先下。
  跳下车的时候,听到廖青阳对我说:“易子,好好考。”
  我闻言转身,笑道:“你小子是讽刺我不如你吧?我不会让你得意下去的。”
  这时车门已经拉上了,车屁股一抖,慢慢向前开走,我站在下面看着廖青阳,车里很拥挤,甚至看不清他的表情,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已经离我很远。
  不久以前我们还肩并肩走在晨曦中,但是现在,那种守着共同的秘密相视一笑的亲密已经不见了,廖青阳的眼神让我感到陌生,有一种逃离“地下世界”的冲动,躲得远远的,回到之前乏味却平静的生活。
### 五
  一到家,我就给高维希打了电话,问他知不知道城郊的河中洞穴和“五月花”的关系,高维希说他没有听过,不过可以帮我去问问朋友。
  第二天去学校,高维希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说:“你怎么知道那里的?”
  “廖青阳告诉我的,他说那里是‘五月花’的地盘,洞里的人从来只在地下生存。”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听不出来?在地下生存,还不是因为见不得光!这个‘五月花’神神秘秘,被传得很邪乎,你告诉廖青阳,千万不要靠近。我朋友说,他们做的都是犯罪的事。我猜啊,‘五月花’的人说不定和毒品有关系。”
  我心里一凉,之前被廖青阳的思路影响,说是在地下生存,竟然没有想到那是象征的说法。
  这么想着,我下意识地把目光转向廖青阳的座位,他仍旧没有现身,我甚至怀疑他昨天根本没有回家。
  高维希又说:“最近有好几个‘地行客’失踪,据说是走入地底深处迷失在里面,可能就是他们搞的鬼,你们自己小心点,这几天‘海滩’那边就不要去了。”
  我心不在焉地点头,突然想到昨天我和廖青阳说到同样一句话的时候,他到底听进去了几分,是不是也这样心不在焉。
  第二天,廖青阳还是没有来,我去“海滩”找过他,但是那里空无一人。
  意外的是,过了几天班主任带着两个警察把我从教室里叫了出去。
  “你就是唐易?”其中一个警察问。
  我点头。
  “廖青阳是你的好朋友?”
  我又点头,心里的不安在逐渐扩大。
  “听你们老师说,他很长时间没来学校了,你们既然是朋友,知道他这几天的动向吗?”
  我感到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就问:“廖青阳出事了吗?”
  “他有没有出事,我们不知道,不过你知道‘海滩’吧?就是你们经常去的那个地下洞穴。”
  我的脑子里突然嗡地一声,“秘密”被他们知道了!而且还是警察!班主任一定也知道了!还有谁?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你不要紧张。”那个警察安慰说:“只是因为最近好几个年轻人失踪,他们的家人来报案,调查的时候顺便问出来有这么个地方。我们问过很多经常去那里的人,‘海滩’也是他们说的,据说你和廖青阳也经常去,所以来问问情况。”
  听他这么说,我稍微放松了一点,也冷静下来,把这几天的事都跟他们说了,包括学校里的秘密入口,不过关于廖青阳和我的一些细节,我并没有告诉他们。
  警察好像对“地下世界”特别感兴趣,让我详细描述一下那里的情况,听完以后,两个警察都皱起了眉头。
  “谢谢你的合作,廖青阳的行踪我们会继续调查,那个‘地下世界’你以后就不要去了。”
  他们离开后,我竟然有一种事情才刚刚开始的感觉。
  廖青阳继续失踪,我想再去“海滩”看看,却被在“地下世界”的外围被警察拦住,我发现四周都拉上了警戒线,那些警察还打算盘问我,我找借口溜走了。
  第二天,上次的两个警察又找到我,他们问的问题似乎都围着廖青阳打转,而且一个比一个详细,我看他们眉头紧锁的样子,忍不住问:“是不是廖青阳出事了?”
  他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说道:“失踪的那几个年轻人的尸体在‘海滩’的涂鸦墙里被找到,廖青阳可能是嫌疑人。”
  我霍地站起,拔腿就想往外冲。
  一个警察拦住我道:“你干什么去?”
  “我要去‘海滩’看看!”
  “那里是案发现场,现在已经封锁了,你进不去!”
  我还想向外走,那个警察说:“我们这里有现场照片,你要看吗?”
  我盯着他手里的牛皮纸袋,忽然冷静下来,对他道:“看。”
  他把照片递给我,同时道:“你做好心理准备,可能不太好看。”
  我一张张地翻着那些照片,心里爬满了鸡皮疙瘩。尸体的模样确实很不好看,已经开始腐烂了,但是让我在意的不是那些,而是他们的动作——全都摆出僵硬古怪的姿势嵌在墙内。
  照片拍得很清晰,我甚至能看见尸体旁边没有挖开的墙面上有我画的森林和廖青阳的黑太阳,当然还有他那些诡异的小人,墙后面的尸体和小人异常相似。
  我抬头看看两个警察的表情,显然他们也发现了这一点,难怪会认为廖青阳就是凶手。
  我默默地把照片还给他们,接着高维希也被叫去问了一遍,他提供了我这几天的行踪记录,消除了我的行凶嫌疑。
  几天以后,在这个案子中,廖青阳几乎已经被当成最大嫌疑人,但是没有人找得到他,警方后来又找过我几次,都没有什么收获。
  我进不去“地下世界”,也不愿意去廖青阳家里见他的父母,多日来的担心成为现实,廖青阳彻底和我失去了联系。
  “地下世界”曝光在众人眼中,政府开始填补这个漏洞,禁止任何人进入地下,数不清的洞穴被施工队运土填起来。“地下世界”在一夜之间成为地面人热议的话题,他们把那里称为“犯罪者的温床”。
  “地行客”好像也在突然之间销声匿迹了,没有人知道他们藏在哪里,那些站在阳光下衣着光鲜的人,很可能就是不久前潜行在地下的一员。
  高维希似乎很高兴能与这次案件有关联,经常拉着我讨论案情。
  说到后来,连他也认为廖青阳是杀人凶手,我一直保持沉默,因为搜肠刮肚,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反驳他们。
  “易子,你真的不知道廖青阳在哪里?”
  我第八十一次摇头,他还是有些不相信,“你们俩那么好,他走了怎么会不告诉你?如果我是他,肯定信得过你。”
  我还是摇头,廖青阳没有和我告别,他什么时候消失也不给我一个信号,我甚至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就被告知了这个事实。想起那几天断断续续见到他的几面,就像做梦一样毫不真切,晕乎乎地想了一圈,只记得他在公车上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易子,好好考。”
  这话在脑袋里重新闪现,每个音节都拉得很长,还有那看不清表情的脸,让我烦躁得想掀桌子。
  高维希突然说:“廖青阳会不会被‘五月花’的人抓去试药了?”
  我猛地打了个激灵,城郊外的洞穴!他会不会去了那里?
  我顾不得还是上课期间,急匆匆地向班主任请了病假,因为廖青阳的事,她这几天对我很宽松。
  我冲到校门口,想了想又去废弃的仓库找到一把生锈的铲子,然后拦了一辆出租车,一路开到城郊。
  河面上的小石桥还是上次那个样子,不同的是这次廖青阳没有和我一起。望着流速缓慢的水面,我只是稍稍犹豫一会儿,就干脆地脱掉上衣,拿着铲子下了水。
  沿着河岸摸到水道的位置,脚边能感觉到水流涌入的方向,深吸一口气,我沉入水中,顺着水流向前游。
  原本以为会花很长时间,实际上只是一会儿,水流很快就慢了下来,几乎是静止,意识到可能已经到了,我赶紧浮上去呼吸。
  抹掉脸上的水,我发现自己处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穴中,比不上“海滩”那么宽阔,但有足够的活动空间。水漫到洞穴的中间,旁边是一圈石台。
  我爬上石台大口地喘气,一阵后怕涌了上来,下水的时候根本没有多想,如果有人在这里面,我恐怕是凶多吉少。
  休息了一会儿,我站起来检查这个洞穴,找到两处通道,但是已经被堵住了,看来政府的清洗也波及到这里,那些人已经逃走了。
  洞内一眼就可以看到头,没有“五月花”,也没有廖青阳。我非常失望,正准备离开,猛然瞥见一侧的洞壁上画着一个小小的黑太阳!
  廖青阳绝对来过这里!
  我激动地摸着墙上的图案,不由得想起“海滩”墙壁上的那些小人,一个怪异的想法滑过我的脑子,几乎是同时,我已经站起来,举起铲子就在黑太阳的位置上敲。
  这里和“海滩”一样,洞壁刷了一层石灰,很容易就被敲下来,露出里面的土墙。
  我知道这个想法很疯狂,手指不由得颤抖,但是握铲的手却停不下来,机械地挖出大块大块红土。
  很快,土墙里露出一个人的脸,虽然被土遮了大半,我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廖青阳的脸。
  又挖了一会儿,他的身体也露出来,手放在胸前,显得很安详。
  我不知道当时是哪来的勇气,不顾尸体半腐的恶臭,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确认他身体上没有任何外伤,再加上这个姿势,显然廖青阳死前并没有挣扎,我控制不住地想象,他被封进洞壁之前还是活着的,只是沉入了睡眠。
  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准确地说是他的尸体,悲伤、痛苦、焦躁、遗憾、失而复得甚至如释重负,说不清的感觉一齐涌上心头,我张了张嘴,最后只说出一句:“大阳,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廖青阳没有回答我,他当然不会回答我。我在他旁边坐了很久,脑子里木然一片。其实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我一直有预感,只是不想承认,如今由不得我不承认。
  他是自杀?还是他杀?我偏过头去看他的脸。
  “廖青阳会不会被‘五月花’的人抓去试药了?”
  高维希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原本最不靠谱的推测偏偏成了唯一的可能,难道廖青阳真的是死于“五月花”之手?
  不过我想,即使是“五月花”下手,也是廖青阳自愿的,我隐隐觉得他是自杀,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的眼神,我永远忘不了。
  直到傍晚,我才起身,离开前又鬼使神差地把他的尸体重新封进洞壁里。既然是廖青阳自己的选择,我能做的只有尊重他,帮他守住这个最后的“秘密”。
  回去的路上我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几乎忘了刚才做过多么可怕的事。
  我没有把廖青阳的死告诉任何人,足足请了三天的假,去学校时高维希还没燃尽对这件事的热情,一下课就来找我说话。
  他问我:“易子,廖青阳为什么要杀那些人?他和你说过原因么?”
  我本来准备摇头,想了想却说:“也许……是觉得寂寞,想让那些人陪他吧。”
  高维希不相信地道:“怎么可能!他想让人陪也应该是杀你才对!”他突然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拍拍我的肩膀,满脸歉意地离开。
  留下我在座位上发愣,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廖青阳为他自己的“地下世界”考虑周全,甚至不惜把无辜的人拉进去,可他为什么放过我?是没把我当朋友还是他已经看出了我眼中的怯懦?
  廖青阳不会回答我,再也没有人能够回答我。
  几天以后我接到警方的电话,被问到一些关于“五月花”的事,我心里忐忑不安,担心他们发现了那个洞穴,然后找到廖青阳的尸体。不过还好他们并没有提到这个,只是告诉我,警方顺藤摸瓜得知了“五月花”的存在,经过调查发现,他们是一个结构严密的非法组织,开辟“地下世界”的初衷并不单纯,还不知道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让我们这些曾经的“地行客”一有消息就通知警方。
  挂了电话,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整件事情的发展是我始料未及的,似乎我和廖青阳从一开始进入地底就掉进了圈套,失去了重要的东西之后,竟然不知道失去的理由。
### 六
  警方对公众封锁了“五月花”的消息,这件事也只是成为一则新奇的轶事。然而,每天都会有新的新闻,“地下世界”很快就被人们抛到了脑后,连着廖青阳这个名字,随着高考结束,再没有人提起。
  我发挥正常,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轨道上。
  只有我自己清楚那次的事情给我留下了什么影响——
  比如看到下水道时会绕着走,不再靠近任何洞穴;
  比如发呆过后,发现本子上涂满了大大小小的黑太阳;
  比如我学会和别人保持距离,不再结交那么亲密的朋友;
  再比如,我不再分享“秘密”,把那些年少时的故事深深埋在心底。
  我没有再去看过廖青阳,“地行客”这个词已经离我很远,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忍不住会想,如果廖青阳带我去城郊那一次,我和他一起进去了,会是什么结果?或者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跟着高维希进入地下,又会是个什么结果?
  但是这些思考毫无意义,廖青阳把他自己留在了地底,既然他不悔,我也没有立场指责。
  “五月花”这个名字除了警方的档案,或许只有我还记着,廖青阳的脸时常在梦中出现,每次醒来,我都疯狂地想知道“五月花”的目的,无法控制的想法在脑中滋生——
  如果没有“五月花”,廖青阳还会不会死?
  “五月花”几乎成了我无法逃避的梦魇。
  当初那个可笑的“秘密”,以及两个人的约定,说不清是他先走错,还是我先逃离,结果都只剩下一个人,不管是在地上的那一个,还是在地下的那一个,越陷越深,已经无法挽回。
  直到现在回忆起,我才知道,“年少轻狂”这几个字,原来那么沉重,有人为它摔了跟头,有人为它吃了苦头,有人为它失去了重要的朋友,有人为他丢了一条宝贵的命。
  作为回忆的资本,常常让人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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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木记
date: 2016-04-09 21: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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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生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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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初入小寒时节,细雨纷飞。北平城里街道行人脚步急促,细雨沾湿儒衫,来去匆匆。<!-- more -->
  一大清早,木翌正坐在木记当铺的柜台里计算这一个月的账目,老远听见红嫣的大嗓门,手腕不禁一抖,满算盘的珠子皆摇摇滚滚上阵跳舞,煞是可爱。
  “紫姹!紫姹!”先闻其声,再见其人。红嫣穿着一身剪裁精巧的红艳旗袍,手臂上挎着一大篮子青菜,风风火火地闯进店门。
  木翌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慢慢缩进柜台里想装空气。不料被眼尖的红嫣用力一揪,一张被放大的横眉竖眼的小脸骤然浮现在他眼前。
  “掌柜的,你见着紫姹没有?”
  还没等木翌答话,一个紫色的身影便优雅地踱进二人视野,红嫣一喜,迅速放开抓住木翌领子的小手,快步向紫衣女子迎去。
  “紫姹!你终于醒了!”红嫣激动地抱住一脸迷蒙的紫姹左右摇晃。
  “什么叫我终于醒了?我又没死。”紫姹嘟囔着想推开身上的八爪鱼,不料越推越紧。“喂!红蝴蝶,你这么重趴在我身上不怕压死我吗?”
  “不怕不怕。”红嫣陶醉地仰起小脸。“我是为了回来和你分享个消息,都传遍整个北平城了!”
  “什么消息?”一听到有八卦,紫姹双眼一亮,赶紧从厨房里拿出一盘瓜子放在桌上与红嫣小侃起来。
  摔得七荤八素的木翌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后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红衣女子一脸娇俏的笑容,鬼怪精灵的模样夸夸其谈中,紫衣女子听得兴致盎然,偶尔插上一两句话其乐融融。
  木翌摇摇头,叹了口气,清俊的眉眼添上几分惆怅,青葱般的手指摸上算盘快速拨动,发出噼啪的声响。
  “你知道那个孟家大少爷吗?”
  “那个爱古董如命的公子哥儿呀?我知道啊!”紫姹点点头问道。“他怎么了?”
  “你不知道昨儿个是孟家大少爷和冷家三小姐的成亲喜日,本来这算是北平城内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让人津津乐道的大喜事儿!唉,可没想到新婚之夜这新姑爷招待完客人之后一入新房,呦!新娘子上吊自杀啦!”红嫣一拍桌子,圆目大睁口若悬河道,“你说这孟家大少除了爱古董成痴之外,什么喝花酒抽大烟的不良嗜好一概没有,家底丰厚,长得也不错,冷家三小姐为何如此不开窍?”
  “你这只笨蝴蝶就不懂了吧!人家冷三小姐那是心里有人了,再好的男人送给她也不要!”紫姹叹息道。
  “呦!就你懂就你懂!”红嫣不服气地反驳道,紫姹见她横眉竖眼的模样不禁大笑不止。
  “嘭嘭嘭。”木翌抬头看向发出声响的大门,敲声不断。
  “紫姹,去开门。”
  “是。”
  紫姹起身打开大门,随着一阵冷风,几个身穿大衣头戴圆檐毡帽的强壮男子闯进当铺将她推至一边,领头的男子身材格外高大,剑眉星目,气质凌厉,一进门便给人一种震慑的气场。
  “怎么回事?”木翌打开柜门走出来,站在男子面前身材颀长的他竟似矮了半截。
  “你就是第一当铺的掌柜木翌?”男子表情严肃地问道,眼眸里射出来的冷光像是要把他的心看透。
  “是,我是木翌。”木翌点头答道。
  “我是警署警长孟君殇,现在我怀疑你和几宗连续杀人案件有关,将要逮捕你。小许!天明!”
  “是!”
  “是!”
  “掌柜的!掌柜的!”红嫣听得声音从厨房里蹿出来,死抓住木翌的手,向这几个男人辩解道。“我们掌柜的是不会杀人的!你们肯定抓错人了!”
  “带走!”孟君殇推开红嫣,带着木翌坐上车子便快速离开了。
  看着远去的车子,红嫣和紫姹后悔不迭。
  “早知道不该让掌柜顶罪的。”
  “可是你那性子进去了能安全出来吗?”
  “那咱们去把证据销毁吧。”
  “好,别不小心又把人杀了。”紫姹叮嘱道,转身留给红嫣一个优雅的背影,红嫣泄气,跟着走进店铺。
  北平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天空依旧阴灰。
### ……………………………二…………………………
  审问室里昏暗,一盏白炽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长方形的桌子面对面坐着两个人。
  孟君殇一身警服英姿飒爽,率先开口问道:“木大掌柜,前天晚上你在哪儿呢?”
  “在铺子里头整理账目。”木翌闷闷地回答。
  “那为何会有人看见你在案发现场?”孟君殇一拍桌子,整个上身趴伏在桌面上,凑到木翌眼前。
  木翌吓得身子一缩,竟生生地带着凳子往后倒去。
  孟君殇长臂一捞,拉稳木翌的凳子,见他惊魂未定,清秀的脸上呈现痴呆的模样,不觉得语气放柔和下来。“只要你有不在场证明,我们不会滥抓无辜。”
  “那天晚上只有我和紫姹在铺子里。”木翌思索一番后回答。
  “你说的紫姹那时候在干什么?”
  “在睡觉。”不仅在睡觉,还睡得雷打不动。
  若不是红嫣和紫姹老是毛毛躁躁地行事,自己会被作为替罪羔羊抓进来吗?下次再也不多管闲事地帮她们两个收拾残局了,木翌一脸郁闷。
  “那么你就有作案时间了。”孟君殇撤离上身回到自己所在的座位。“可你的作案动机是什么呢?”
  “我没有作案动机!”木翌心虚地辩驳。
  “这几宗毙亡案件里的死者都是心力衰竭突然死去,就像是一夕之间老死一样。普通的杀人手法应该做不到这个份儿上,你是不是修炼了邪术?”孟君殇挑眉,目光深沉了几分。
  “我只是北平城里的一个普通老百姓,安分守己。孟大警长,若是你想快点破案,就请你把所有的资料都调查清楚了再来审问我吧。”木翌词穷,他再问下去只怕自己也抵挡不住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心中祈祷红嫣和紫姹在外边快点消灭证据。
  “你是在讽刺我不会办案吗?”孟君殇的音量突然提高,脸上洋溢着怒气,“木大掌柜!那就劳烦你在大牢里待上几天,等案件破了再出来吧!”
  就这样,木翌又被扔进散发着臭气的牢房里。
  干净的灰色长衫此刻已经生出褶皱,被地面弄得脏污不堪。木翌苍白的脸难得染上几分红晕,被拖进来时的剧烈运动活络了筋骨,也活络了木翌平淡的脾气。
  出去后,一定将她们俩饿上一个月!
  两天后。
  “木翌!有人来看你了!”狱卒的大嗓门吼着。
  来人是紫姹,手挎的篮子里放满了黏糊糊的糕点。
  “怎么才来?”往口中塞着糕点,木翌不免抱怨道。
  “还不是红嫣那灾星?在灭证据的时候撞上一个雄狐狸精,结果被它迷了眼,这会儿都还在铺子里头发着白日梦呢。”紫姹恨恨地说着,看着一身落魄的木翌,不禁担忧道,“掌柜的,你在这里头没事儿吧?”
  “没事。”木翌摆着手,咽下喉咙里的食物,回问道:“这两天铺子里没什么事吧?”
  “基本上没什么事儿,有事的也都被我挡了回去,只等着掌柜的你回去再说呢。”紫姹向来稳重,严谨的模样和红嫣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没了证据便好,估计再过几天这案子没有进展,孟君殇就只能将我放了。”木翌点点头,叮嘱紫姹道,“铺子里有你我放心,只是红嫣那鬼丫头喜欢在外惹事,你千万要注意我不在时其他的精怪打你们的主意。”
  “是。”紫姹记在心上,和木翌说了几句闲话后,狱卒过来说时间已到,她也只得回去了。
  挨着磕背的破墙,木翌心里胡乱地打着算盘。
  怎么见着孟君殇的时候总觉得有那股气呢?寻觅了几千年在这个时候终于有了希望,该不该顺势寻下去?
  几千年来,不是没有寻到过拥有这种气的人,可是到头来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反而每次都差点儿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几千年来漫长的悠悠岁月,经历着汉明清等等各个朝代的变迁直到现在的北平城,似乎这么多年的孤单和执著,只是为了当初醒过来看了那一眼,就这样毫无目的地等下去,找下去。
### ……………………………三…………………………
  “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嫌疑的人!”孟君殇离去时坚毅的表情深深地撼动了木翌。
  三天的调查无果让孟君殇挫败而归,只得将囚在牢房里的木翌放出来,亲自送回第一当铺。
  见着红嫣和紫姹扶稳木翌后,他大气凛然地扔下那样一句话扬长而去,让三人站在原地傻瞪了眼。
  “掌柜的,他的意思是还要查?”红嫣惊诧道。
  “嗯。”木翌抖着身上脏兮兮的长袍走进店铺。
  “那我们岂不是会饿死?”紫姹此时不淡定了,跟随着木翌身后喋喋不休。
  “放心,不会饿死你们的。”木翌甩掉身后的两只无良蝴蝶,思量着泡个澡换掉这一身乞丐行头。
  待他收拾好了一切走入前庭的时候,却顿时愣在原地。
  红嫣和紫姹兴冲冲地围过来,凑到木翌耳边悄悄说道:“掌柜的,你真是料事如神,说不让我们饿死就不会。你看,这女人身上的灵气冲天呐。”
  木翌推开两只唠叨的蝴蝶精,朝伫立在铺子正中央的女子缓缓走去。
  前进一步,女子的面容便越清晰一分。
  宝蓝色精致简易的旗袍包裹住玲珑有致的身躯,白皙的皮肤透着红晕,精致的五官里透露着几分纯真夹带着几分妖冶。
  一模一样。木翌动用了一点灵力探看女子的前世,几分钟过后,他难掩心中的激动。果真是她!花妖的转世!
  一百年前,木翌刚到达北平城落定的时候,在郊外踏青时遇得一只小小的牡丹花妖,牡丹花妖见得木翌灵力强大便想挨赴木翌的掌翼庇佑之下,木翌乐意收得小妖来陪伴自己,不想这日久生情,花妖竟恋上了木翌,一心一意不求回报地对木翌好,木翌偏偏不动情。当时的妖精并不安分,在一场与黑熊精的斗争中,花妖为了救木翌死了。虽然说木翌并不爱她,可是花妖终究陪伴了他几十年,就说那情分在里面也不容忽视。
  现在花妖的转世出现在木翌的眼前,前世的债今世也该还。情债用不了情还,只能尽最大所能。
  木翌平复好遇见熟人的情绪迎上去,虽说这个熟人已经不认识他。
  “姑娘,请问你有什么东西需要典当吗?”
  女子见木翌风度翩翩地迎过来,眼底掠过一丝波澜,冷艳的气质动人,开口道:“木掌柜,我能不能与你进行密谈?”
  木翌点点头,邀女子一同进入内室。
  两人坐下后,木翌看向女子,问道:“姑娘想要典当的东西是什么?”
  女子目光一闪,气氛不禁放柔和下来,从袖子里掏出一颗滚圆的珠子,光泽闪亮,棕褐的颜色,珠子里流动着灵力的轨迹让木翌两眼发直。
  这颗珠子里蕴藏的灵力之大让人无法估量,只怕是比活了几千年的木翌的灵力多出来还绰绰有余!
  一颗这么样的绝世宝珠竟然没有妖怪瞄上抢夺吗?
  木翌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女子,心中疑惑花妖转世投胎后的家世应该不菲。
  见着木翌疑惑又期待的模样,女子莞尔一笑,回答道:“木掌柜,小女子此行就是为了这颗珠子。”
  “你是要典当这个珠子?”木翌疑惑道。
  “是,也不是。”女子纤长的手指摩挲着珠子表面,慢慢说道,“这颗珠子是东海产出的夜明珠,年代久远,从几千年前就传了下来。功效方面我暂且不说,只是希望木掌柜能帮我个大忙。”
  “什么忙?”如此一来,木翌竟对转世花妖此行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我将这颗珠子典当在这里,不要木掌柜一分钱,我还愿意付钱。只是想将珠子放在这儿,有朝一日再拿去可好?”女子盯着木翌,眼里闪烁着锐利的光。
  “你都如此来了木某还能将你赶出去吗?”木翌无奈地回答,“只是姑娘你真的放心将这颗珠子寄放在我这儿?不怕被我占为己有?”
  女子听到木翌答应,便也松了一口大气,答道:“北平城里哪一个人不知第一当铺的木掌柜不仅年轻有为,慧眼识货,而且是非分明,绝不会趁人之危。”
  “过奖了。”木翌点点头。“珠子寄放在这儿,木某不会要姑娘的一分钱,只是到时候一定要记得取回便是。”
  将女子送出店铺之后,紫姹和红嫣就迫不及待地挤过来。
  “掌柜的,你真的把那珠子典当下来了?”红嫣夺下木翌手心的宝珠,用手帕使劲擦了擦,看见圆润光亮的珠子后鼻翼凑过去使劲一吸。“灵力真纯净啊……这一口可以抵上我一餐了。”
  “你看你,像不像街头烂尾的烟馆里头抽大烟的死鬼?”紫姹一脸嫌弃地将红嫣推至一旁,看见还望向女子消失的方向的木翌,轻声叫道:“掌柜的?掌柜的?”
  “嗯?”木翌回过神,见是紫姹,问道:“怎么了?”
  “天黑了!店铺要打烊啦!”紫姹白了他一眼,心中只道是清心寡欲的掌柜今儿个竟然难得的被女色迷了眼睛。
  木翌回首再次望了一眼女子消失的地方,才走进店铺。
### ……………………………四…………………………
  回到家后,木翌看见面色红润的两只蝴蝶精精神神的模样,不禁多口道:“现下是有了一颗宝珠供你们吃喝玩乐,可这宝珠终究不是属于我们的。这几天你们俩就不要随意出去觅食,警署调查的案件还没完呢。”
  “是是是,知道啦。”红嫣不耐烦地摆摆手,将珠子放入腰身挂着的小荷包当中。
  “掌柜的,我和红嫣出去逛逛。”紫姹作势拉起红嫣,向木翌说过一声之后便白光一闪,一只紫色一只红色的燕尾蝶扑扇着翅膀就要往窗外飞去。
  “出去小心点。”木翌看见这两只不安分的蝴蝶的原形,不忘叮嘱道。
  “知道了!”蝴蝶的身形已经没了影儿。
  点燃照明的烛火,木翌准备看完一本医书之后早早入睡,身后却老是凉风不断,回身一看,原来是窗纸破了。
  窗纸破掉的那个小洞上,正好稳稳当当地镶嵌着一张被卷成圆柱形状的信纸。
  木翌取下信纸,打开一看,纸上空白一片。当摸到信纸左下角凸起的物质后,他闭目动用了灵力。
  是蝴灵传来的信!
  近一个月里,千滟湖底波动频繁极为不寻常,谨记木少爷留下的口信,若有异常必然通知于你,敬请快速赶回伏灵山!
  蝴灵
  木翌心中一惊,将蝴灵千里迢迢传过来的口信烧掉后,心已乱成了一团麻。
  伏灵山里有很多妖精,当然也有仙。木翌是在伏灵山里被赋予的生命,从他有生命的那一刻起,学会走路,学会动作,都是那人两只手翻动得来的结果,是那人给了他生命,亦是那人将他留在世间苦苦寻觅孤独几千年。
  仙人不可擅自赐予凡体生命,除非该凡体本身就具备灵气,不需再造灵魂。而那人只是见木翌刚被造出来一时欢喜,便忘记了天界规律一口仙气渡来,结果犯了六道轮回戒律,魄灵被压于伏灵山最深的千滟湖底,魂灵投入轮回之中。
  几千年过去,伏灵山一直太平无事,如今必是有大变故,与自己关系较好的蝴灵才会传信过来。
  木翌思绪着,心情越来越焦躁,立马收拾着几件衣服,留下一张字条给红嫣、紫姹后便背着包袱往伏灵山赶。
  急急忙忙地赶了三天三夜的路,木翌终于回到了伏灵山。
  眼见仙雾缭绕,高峰插入云间的山身,木翌的心里涌起一种叫做回归的情绪。
  见到蝴灵后,木翌又立刻马不停蹄地同他赶去千潋湖。
  清澈的湖水流动着粼粼波光,湖底的石头、游动的鱼儿清晰可见。在湖的正中央,却翻滚着大水泡,带连着周围的湖水一起,翻滚着飞溅着水花。
  “千潋湖这个样子已经有两个月了。”蝴灵率先开口道。“初始我以为是哪只精怪不小心闯入了封印,后来见一直没有停下便通知了你。”
  木翌点点头,心情跌宕起伏。封印压不住那人的魄灵,他终究是要醒来了吧。
  那自己能做什么?帮助他醒来吗?
### ……………………………五…………………………
  北平城里,已入冬寒时节。第一当铺。
  红嫣使劲地搓着手取暖,对一旁正在算账的紫姹抱怨道:“掌柜的已经消失了将近一个月,啥时候才能见着个人呐?”
  紫姹一边打着算盘,一边看着账本,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想回来的时候应该就回来了吧。”
  “这一个月里发生的事情,如果掌柜还不回来让我们该怎么交代?”红嫣咋呼呼地嚷嚷起来,呼出来的热气在空气中结成白雾飘散而去。
  “怕什么?”紫姹放下手中的账本,见红嫣要死要活的模样呵斥道,“你是妖不是人,何苦怕凡人的这些玩意儿?珠子没了,咱们再出去寻食不就好了?”
  “可是第一当铺是掌柜的心血,我不想让它付诸东流。”红嫣恹恹回答:“我知道我喜欢闯祸,没有紫姹你冷静能办事,可是我想让掌柜的开心。”
  “你没有那个能力,倒还不如安安分分别让掌柜担心!”紫姹笑道,口里却安慰红嫣:“好了,别怕。掌柜的应该过段时日就回来了。”
  红嫣点点头,继续躺在摇椅上搓着身体取暖。
  紫姹低下头一心一意地对起账本,当铺里除了两人的呼吸声便静寂了下来。
  “砰!”突然有人撞开大门,摔在地上。
  突如其来的一声响让昏昏入睡的红嫣从椅子上掉了下来,睡眼迷蒙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掌柜的!”紫姹看了许久才看出这个胡子拉碴,风尘仆仆的男人是木翌。
  赶紧将木翌从门边扶进内室坐好,紫姹让红嫣关上门,倒上一杯热茶递给正在顺气的木翌。
  “掌柜的,感觉怎么样?”紫姹小心翼翼地问道,见木翌憔悴的脸色心中泛酸起来,“怎么会搞成这样?”
  “紫姹。”木翌开口喊道,声音里疲态尽现,“我想先休息会儿,有事明天再说,你和红嫣赶紧把铺子打烊休息了去吧。”
  “好。”紫姹见与平时温润儒雅的模样大相径庭的木翌,欲言又止。拦下正要开口说话的红嫣,两人服侍木翌安然睡下后,便心乱如麻地退出房间。
  第二日一大清早,木翌早早洗漱好,却迟迟不去打开店铺的大门。
  红嫣睡眼蒙眬穿好衣服,见木翌僵硬着坐在前庭,不免被吓了一跳,手抚着心脏大嚷道:“掌柜的!你怎么能一句话都不说干坐在这儿吓人呢?”
  “红嫣,”木翌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上面光滑平坦,“你说我这一去,去了多久?”
  “一个半月啦!”红嫣嘟囔着说,“不仅走了一个半月,还一个口信都没有,差点儿让我和紫姹担心死!”
  “一个半月……”木翌思索着站起身,如同鬼魅般晃到红嫣眼前,问道:“这一个半月里铺子发生过什么大事吗?”
  “大事倒没有。”红嫣摇头,眼珠子快速转动着,“只是前两天那颗灵气宝珠被那女子取走了,害得我和紫姹差点儿饿死,幸好逮到了一只蛤蟆精……”
  “紫姹呢?”木翌扬起手打断红嫣的喋喋不休,眉头越皱越紧。
  “不知道,她一大清早就出去了。”红嫣回答道。
  木翌使劲揉着太阳穴,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开始变得和人类一样时不时头疼,是因为逃脱伏灵山时那一战灵力的流失吗?
  他摊开手掌,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心,平坦光滑,没有一丝纹路,颜色苍白,甚至还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脑子里一片混乱,只记得逃出伏灵山时蝴灵破碎的身体,还有血光冲天的千潋湖,以及黑暗幽深的伏灵山头。
  封印破了,那人的魄灵却不见踪影。
  也许是还潜伏在千潋湖底,也许早已飞往哪个角落的事物上去。若是不早早找回,被其他妖魔精怪盯上魔化的话,那人就再也别想回归仙途。
  终究还是因为自己大意,甚至白白赔上了蝴灵的一条性命。因为那人的一口仙气,这几千年来他欠了多少人的债?
  “不知第一当铺的木大掌柜在否?”店铺外传来的喊声将沉浸在思绪中的木翌拉回。
  收起手掌,木翌吩咐道:“红嫣,去看看是什么人?”
  红嫣应声去打开门,才开了一条小缝,便只见一大群人哗啦啦地像湖水一样从门口涌进前庭,挤了满满一屋,而红嫣则早被这突如其来的湖水冲到了一旁。
### ……………………………六…………………………
  人群最前头的是一个衣着端庄华贵的老太太,看起来架子不小。扶着她左手的是一个身着白色长衫,满身书生儒雅气息、眉目清朗的青年男子,右手边是一个身着宝蓝色旗袍冷艳模样的女子。让人吃惊的是,孟君殇竟一脸正气凛然地立在青年的身后。
  木翌的心在看到他们之后狠狠一跳,没了落点。
  “你就是这家当铺的掌柜?”老太太开口道,语气威严。
  “是的,我就是掌柜。”木翌慌忙从桌子前站起身走上来,弯腰深深地作揖,“请问……”
  “这是孟家的当家老夫人!”一句话像雷电般轰炸在木翌头顶,耳朵里嗡嗡直响。
  孟家!北平城里势力最大钱财最多的孟家!
  “原来是孟老夫人!”木翌谦恭地问好,干笑声在寂静严肃的气氛中显得尴尬万分。
  “不知孟老夫人大驾光临木某的小当铺是为了什么事情?”见无人回应,木翌意识到此时不利的处境尴尬地直起身,正色道。
  “在这大清早的打扰木掌柜的生意实在不是孟家人所行之事,只是前些日子孟府发生了一件事。”孟老夫人目光尖锐,每说一句都观察着木翌的神色,“这件事说大不大,却关乎着孟府祖上几十代下来的庇佑。”
  “孟府的传世之宝月色萤火珠一直都是由孟家当代主家人保管,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相传月色萤火珠是几千年前孟家祖先偶遇一名仙人,做尽善事所得。这个本积蓄了孟家子孙行善积德的绝世之宝,竟在一个月前发现被人掉包盗走了!木大掌柜,如果换了是你,肯定也会气急攻心,心急如焚吧!”孟老夫人恨恨地说道。
  “木某可和孟老夫人比不得!”木翌忙摆手推脱,“孟老夫人德高望重,那在北平城可是得罪不起的人物呀!”
  “可是我一个老人家,怎么能和你们这些年轻人较劲儿呢?”孟老夫人话中有话,眼角瞄过右手边的女子,布满皱纹的嘴角弯起一丝弧度。
  木翌低着头不回话,众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殇儿。”孟老夫人喊了一声。
  孟君殇立马站出来,应道:“奶奶。”
  “你身为孟家的四少爷,却跑去个什么破警署当了个捕快,这种事儿我一个老人家动起脑筋来头疼得厉害,接下来就交给你吧。”
  “是。”孟君殇应答,慢慢踱步到木翌面前,见他一直不肯抬头便伸出左手。
  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木翌进退两难,只好下巴贴着孟君殇的手指缓缓仰起头。深邃的目光一下子将他吸引了进去。
  真像那人啊……
  孟君殇见木翌清俊的模样,心间突然一震,皱起浓眉,忙甩开捏起他下巴的手,压住心慌意乱,问道:“一个月前是不是有人来当过一颗珠子?”
  “来我这儿当珠子的人多的是,不知孟四少爷问的是哪一个?”木翌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一颗棕褐色闪着光泽,大概一拳可以掌握的珠子,冬暖夏凉。”孟君殇道。
  “有!”木翌回答道,声音铿锵有力。
  “那珠子呢?”孟君殇再问。
  这时孟老夫人右手边的女子绝美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稍纵即逝。
  “被取走了。”木翌看了一眼女子。
  “取走了?”孟君殇狐疑地看了木翌一眼,见他笑意盈盈的神情倒不假,于是又问道,“你还记得来当珠子的人是谁吗?”
  “不记得。”木翌摇头,“当东西的人每天都有那么多,木某可没有那么好的记性。”
  “是吗?”孟君殇的声音骤然提高,他返过头往门口大喊一声:“拖进来!”
  一群人都退到一边,只见两个家仆模样的人手里拖着一个衣衫不整,伤痕累累的女子进来。
  “是不是她?”孟君殇一把抓起女子的头发,强迫她露出斑斑血迹的脸,逼问道。
  木翌后退一步,没有回答,整个前庭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远处的红嫣已经打定主意缩回内室,不料一动就被孟君殇瞥到,他跨步走过去将颤颤巍巍的她抓过前头来。
  “红嫣姑娘。”孟君殇开口道,“作为你家掌柜的一把好手,我相信这种事情你应该不会怠慢吧?”
  “不会不会。”红嫣赶紧摇头。
  “那你看看那天来当珠子的人……是不是她?”抓住女子头发的手用力往上一拔,牵动脸上青紫的伤口,女子发出一声疼痛的呻吟。
  红嫣当然认不得这个女子。只见她眼珠子转动着已经移到孟老太太右手边的女子那儿正准备开口,木翌突然说道:“是!我记起来了,那天来当珠子的人就是她!”
  孟君殇狐疑地瞪着他:“确定?”
  “是她。”木翌点点头,语气低沉。
  这时孟君殇已经移开他迫人的视线,望向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说道:“红素,只要你说出珠子的去向,孟家会饶你不死。”
  “呵。”红素发出残缺的声音,“真是对不住四少爷的期盼,红素根本不知那什么珠子!”
  “啪!”旁边的一个家丁迅速给了她一个巴掌,红素裂开的嘴角泛出了血丝。
  “真是嘴硬!”孟老夫人厉色呵斥道。“证人俱在还会冤枉了你不成?红素,你从小到大在孟府并没有受过亏待,只要你乖乖地说出珠子的下落,我不会再追究。”
  “证人?没有受过亏待?哈哈哈哈!”红素的笑声凄凉无比,“冤枉?孟府真是个好地方!我不会说的!你就杀了我吧!”
  “你!”孟老夫人一下子气急攻心,手抚着胸口竟生生往后倒去。
  “奶奶!”她右手边的儒雅青年赶忙扶住她,面色不忍地看向地上残破的红素,恳求道,“红素,你就说了吧!”声音清脆悦耳。
  “大少爷,你在府里对红素一直很好,只可惜你的恩情这一世红素偿还不了,只等来世再还了!”红素说完双目一闭,声音嘶哑凄厉,刹那间竟七窍流出黑血,没了声息。
  “奶奶!”而此时孟老夫人竟也双目一翻,在青年怀中昏死过去,孟家人顷刻乱成一团。
  “快快快!快回府里请林大夫来看看!“儒雅青年一发话,风风火火的一群人又似泉水般涌出当铺大门,一下子便没了踪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除了仍留在店铺里的孟君殇和正在收拾红素尸体的两名家丁。
  孟君殇定定地看着木翌,而木翌眼里,却只有那一抹白色的儒衫,还有心间难以平复的激动情绪。
  似曾相识的面容,恍若梦境的感觉和那熟悉的气息!终于……终于找到了!
  “你说谎了。”孟君殇突然出现在木翌眼前。
  木翌一愣,反问道:“什么?”
  “我看得出,你不认识红素。”孟君殇严肃地说道……
  “我当然不认识她。”木翌被他的模样逗乐了。
  “那你怎么……”
  “你们孟府都亲自登上了门,怎么说我也得有个交代是吧?既然给了我一个台阶,我当然会一步踏下来。”木翌耸耸肩,不以为然道。
  “你忍心冤枉红素!”孟君殇不可置信地看着木翌,仿佛在看一个他不认识的人,高大的身躯拦住木翌的光线,投下的阴影让木翌感到不小的压迫感。
  “这是你们孟府干的,干我何事?”木翌突然间心情也不好了,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语气有点冲,“若是我说不是她,谁知你们会缠我到何时?红素的惨剧是你间接造成的,正义的孟大警长!”
  孟君殇顿时呆愣在原地直盯着木翌,不知为何,他古铜色的脸颊竟染上一抹红晕,直到收拾好红素尸体的两名家丁走过来。
  “四少爷,都收拾好了。”
  “四少爷……”
  木翌已经走进柜台翻开了厚厚的账本,见孟君殇仍站在原地不动和两名家丁尴尬的处境,便下了逐客令。
  “孟警长,木某还要谋求生计,若是没其他事情你们可否离开了?”
  孟君殇闻言并没有反驳,而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往外走去,身后跟着畏畏缩缩的两个家丁。
  直到他们的背影完全消失,木翌这才脸色一变,喊住瘫软在桌子上的红嫣吩咐道:“红嫣,关上店铺大门,写上今日有事打烊。”
  “是。”红嫣心事重重地将门关上,再转身时,木翌也已无影无踪。
  “唉,这日子啊,过得一天比一天不安宁。早知该学学紫姹每天一大早就溜出去啥都不管,多好……”
### ……………………………七…………………………
  直到夜色深沉时,木翌才从外面回到房中,隔壁紫姹和红嫣早已睡得雷打不动。
  “这两只懒蝴蝶。”木翌摇头笑道,口气中充满着宠溺道。
  刚刚跑去郊外捉到一只修行较深的蜥蜴精,问到这段时间北平城里的动荡,结果那只算天命成瘾的蜥蜴精直接抛给木翌一句“表面平静,内里实则风起云涌”后便溜之大吉。
  向来讨厌麻烦的木翌便也不再去探究,只是思索着那句话一直到天黑回房。
  是不是与那人有关?这些天总感觉身体没有从前那么灵活,记忆力明显有所下降。是那人要醒过来,自己大限将至了吧?木翌顿时感到一阵无力。
  刷!窗外突然掠过一道黑影,木翌警觉地往外一看,呼道:“谁?”
  “是我。”一个身穿夜行便衣的女子从窗棂上跳进房中,神情落落大方地回答道。
  “是你。”木翌意料之中的轻笑出声,见女子身上雨露气息重,反问道。“外边下雪了?”
  “你怎么知道?”女子拍掉身上的冰粒,声音里充满了疑惑,不知是问自己半夜闯进别人家的事还是下雪的事情。
  “呵呵。”木翌没有正面回答,看女子在对面毫无顾忌地坐下之后才开口问道,“不知姑娘在这大半夜的闯进木某房中是为何事?”
  女子回答道:“今日清早还得感谢木掌柜的帮忙,只是冷月不知木掌柜为何不将冷月供告出去?”
  原来此女子就是今日孟老太太右手边的女子,孟家的大少奶奶,冷家三小姐冷月!
  花妖的这一世投的还真好。木翌笑而不答,心中却泛苦。
  冷月听不见木翌的答话倒也不恼,精致的脸上神情悠闲,朱唇启道:“现在这一形势看来,孟家老夫人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与月色萤火珠有过接触的人,其中肯定包括了你。木大掌柜,如今我们可是一根藤上的蚂蚱!”
  “孟大少奶奶果然聪明……”
  “叫我冷月!或者冷三小姐都行!不要与孟家挨上边儿!”木翌还没说完的话就被冷月打断哽在了喉咙里,生生咽了回去。
  “好吧,冷三小姐。”木翌摊手,提出疑问,“我有个问题,那颗珠子你藏到哪儿去了?”
  “这个恕我无可奉告。”冷月淡淡回道。
  “就现在而言,我是和冷三小姐算一个阵营,可是我连事情的始末都没搞清楚,这让我如何协助你呢?”木翌终于提到了点上。
  “原来你是想知道这个。”冷月松口气,“明人不说暗话,我相信你。木掌柜,只是在我告诉你事情始末之后,你有什么要求?冷家人从不喜欢欠人家东西,只要是我能办到的。”
  我也不喜欢欠人家东西。木翌望着完全陌生的冷月,明白此女子已经不是一百年前的那只痴情花妖之后,心间突然释然。
  “我只要还一个债,不能不还的债。”
  “不能不还的债?”冷月感到莫名其妙,可是一见木翌一脸坚定的模样,只好点头没有追问下去,然后说起月色萤火珠的故事。
  这是一个很古老的家族纷争。几千年前,孟家和冷家还都是同住在一个小山村里头的平凡百姓时感情甚好,可这深厚的感情却因为一颗绝世宝珠而破裂。
  那时孟家和冷家的当家男人们都是以打猎为生,以兄弟互称。一日孟夫打猎归来,孟妻见丈夫神秘兮兮地怀抱着一个发着光的东西回家,而冷妻则在同一时间接到重伤的冷夫。那个发着光的东西便是月色萤火珠,孟家和冷家男人同时发现了仙人落下的珠子,冷夫却被孟夫打成了重伤。
  孟夫得到月色萤火珠便迅速地携妻带子下山,之后便在外渐渐发迹,平步青云。而冷家却仍窝在小山村里,被打的冷夫因伤势太重没几个月便死去了,留下冷妻和几个子女孤苦伶仃,日日都在仇恨和煎熬中度过,直到一天,一个人的到来,改变了冷家的局势。
  说到这儿,冷月噤了口,木翌正听到兴头上,突然见没了下文不禁问道:“怎么不说了?”
  冷月悠悠地看了木翌一眼,缓缓说道:“也许你不会相信,可这是冷家一直传下来的手札记载的。”
  “那个人在冷妻准备投湖自杀的时候救了她,并和她作了个交易。他能帮冷妻报仇且改变冷家的局势,而代价就是帮那个人拿回月色萤火珠。冷妻当然答应了,于是她带着几个子女改名不改姓收拾着下山。冷妻的大儿子几年后便高中了状元,步步高升。接下来的几个儿女都仕途通畅,冷家由此壮大起来。壮大后的冷家一直活在先祖手札警告的仇恨当中,为了报仇和夺回月色萤火珠,冷家子孙一直都在筹备着计划着。”
  “而到了我这一代,冷家就想尽办法将我送进了孟府。”冷月的眼神稍稍暗淡,“为此,我从小就要学会各种各样的东西。白天我是大家闺秀,夜晚是杀手,只为了有朝一日进入孟府能将月色萤火珠夺回。也许几千年过去了,孟家早已忘了冷家人与他们的渊源,可是只要月色萤火珠在孟府的一天,孟家富贵荣耀的一刻,都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冷家在这世上存活的目的。因此,就算从小便被送进孟府的表姐红素就这样惨死了,我却还不能轻举妄动……”
  “月色萤火珠有那么厉害吗?”木翌明知故问,他想知道那个救了冷妻的人是谁。
  “有。”冷月点头,“据冷家祖上流传下来的说法,那个救了祖上的人说月色萤火珠是仙人的东西。”
  “仙人的东西?”木翌脑子快速转动着。根据珠子的灵气蕴涵量和冷月说的家族史来看,只怕与那人脱不了干系。只是,那个救了冷妻的人会是谁呢?
  “冷家的老前辈说是仙家人。”冷月回答,原来木翌不经意将脑中所想的说了出来。
  “现在月色萤火珠是被你掉包了?”木翌问道。
  “嗯。”冷月应道。“从应下孟家提亲的那一刻起我就在筹划着,孟老夫人是个很厉害的角色。相传她年轻时曾被娘家人卖给大户人家的老爷做小妾,新婚之夜寻死才被孟家当时的少爷救下,而后为了嫁入孟家吃尽了苦头。抓住了这点,我才在嫁入孟家的那晚设计了上吊自杀。我在孟家一直扮演着一个畏畏缩缩、足不出户的大少奶奶,也许是对同病相怜的女子微薄地位产生了同情,孟老夫人才渐渐信任我。”
  “最终你还是得逞了。”木翌产生出对冷月的悲悯,“拿到月色萤火珠了你该怎么做?”
  “等着那个仙人来取珠子。”冷月叹了口气,“然后看着孟家破败,再回冷家。”
  “木某真是搞不懂你们家族之间的仇啊恨的,也不敢妄自言论。”木翌很无奈地说道,烛火的光晕映上他的脸有几分朦胧。
  冷月也没再开口,房外冰凌砸在屋顶和窗纸上发出噼啪的声响,两人相对无言,各怀心事。
  “冷三小姐,你再不回孟府恐怕这天儿都亮了。”木翌抢先开口打破沉默。
  “是啊。”冷月如梦初醒般赶忙站起身,望了眼窗外,神情落寞道:“再不回去他该找我了,可是我只是为了使命嫁给他的。他对我如此之好,我却不爱他……”
  “你是说……孟大少爷?”木翌小心翼翼地提问。
  冷月点头,瞬间收起落寞的表情,换上平常冷漠的面具,开口告辞道:“耽搁已久,冷月也不打扰木掌柜休息了,日后若有时间再来会访。”
  说完,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便从窗口一跃而出,瞬间不见了踪影,只剩房中摇曳的烛火和一脸若有所思的木翌。
### ……………………………八…………………………
  下完几场小雪过后的整个北平城银装素裹,到了正午时分才有暖和的阳光洒射四方。
  红嫣和几只从伏灵山脚远来北平城串门的猫妖在后院堆雪人,玩得不亦乐乎。紫姹坐在柜台里烤着火时不时地打个哈欠,木炭在炽热的火焰下发出噼啪的声音。
  木翌围上厚厚的围巾,穿上棉褂,口里哈着热气走进前庭,见紫姹懒散的模样开口喊道:“紫姹。”
  “掌柜的?”紫姹睁开小眯的眼睛,见木翌一身厚重的装备疑惑道,“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张大将军从南方回来带了几批文物,叫人请我过去看看。你好好看着铺子,别让红嫣和猫妖闯祸。”木翌边叮嘱边打开大门,一股冷风瞬间钻了进来。
  “是。”紫姹应声,躺回卧椅继续眯上眼。
  木翌关好店铺的门,拦住一辆黄包车坐上,车轮碾在布满厚雪的街道上行驶缓慢、晃晃悠悠,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街道上的行人少之又少,再过一个月便是春节,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猫妖的到来让三人平时清静的家热闹起来,还给木翌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蝴灵并没有死,只是伤及魂灵需要静养一段时日。而逃离封印破除的伏灵山那晚,木翌实在没了大体的记忆。
  “先生,张府到了。”黄包车停在一座气派的府邸前。
  结账下车。木翌走上张府大门的台阶,轻轻叩门,一个小厮打开大门,见是木翌慌忙恭敬地将他请进府内,绕了许久才在一座厢房前停下,轻轻敲了敲房门。
  “老爷,木掌柜来了。”
  “让他进来吧。”房内传出浑厚不失威严的声音。
  木翌推开门跨进房间,家丁在外将门关上。环顾四周,淡淡的文墨气息,墙上挂了几幅盛唐时期的仕女图。走进内屋,一个三十多岁左右,身材壮硕着青色长褂的英俊青年正站在书桌后手提着毛笔轻触宣纸,手腕灵活地转动几下,纸面上瞬间出现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知音难寻。”木翌凑上去瞧,不经意将那几个字念了出来,清晰的吐字在房间里悦耳动听。
  “原来木掌柜也是和我一样的心情。”张知琛搁下毛笔,英气的眉梢稍显喜色。“几个月前在王老爷家见过木掌柜一面,也许木掌柜对我没有印象,可我是记忆犹新啊!这几个月未见,木掌柜越发地英姿勃发了!”
  “见笑见笑。”木翌尴尬地回应。
  张知琛拉过木翌在屋子中央的圆桌前坐下,言语目光中充满了对木翌的赏识。“木掌柜的才华与名声在古玩界是如雷贯耳,见过木掌柜鉴定时的人都无不赞叹呐。”
  “这次劳驾木掌柜前来,是为了一件陶器。”张知琛目光一沉,正色说道,“这件陶器是前几个月我去南方会晤时从一名山间老汉手中所得。当时我一看就知道此物不是凡品,可是在那边请了几个大师都鉴定不出个具体。”
  “为何张将军不将陶器拿出来给木某看看?”空口无凭,木翌看着两手空空的张知琛质疑道。
  “这……”张知琛迟疑片刻,才重重点头说道,“并不是我不相信木掌柜,而是在古玩方面,我有一个爱古玩成痴的好友。今日能荣幸请得木掌柜前来,我便把他一同请来看看,木掌柜不会见怪吧?”
  “不会不会。”木翌慌忙摆手。哪敢见怪?说来说去还是不相信他罢了。
  “那就麻烦木掌柜再等等了。”张知琛满怀歉意地说道,并给他倒上一杯热茶水。
  木翌接过并道谢,然后便不再开口。气氛一直沉默着,大约一盏茶的时间,终于有小厮来敲门。
  “老爷,孟大少爷来了。”
  “快请他进来。”张知琛起身去迎,伴随着门被打开的声响,一个身着月牙色长衫的儒雅青年浅笑着走进房门,肩头发顶落了不少雪粒。
  “知琛大哥,几个月不见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怎么一回来就惦记着你的宝贝古董?”张知琛打趣道。
  孟君偿拍掉身上的雪粒,一抬头刚想回答却看见木翌坐在那儿看着自己,不禁疑惑。
  “这,这不是第一当铺的木掌柜吗?”
  木翌心道,他竟然还记得自己。
  “怎么?君偿,你与木掌柜认识吗?”张知琛有些意外地看着二人。
  孟君偿的面色依旧温和,点头回答:“有过一面之缘。”
  “如此甚好!”张知琛爽朗地大笑道。请孟君偿入座后,转身去了内屋。
  木翌坐在孟君偿的对面,看他喝茶,儒雅清朗的面容在茶水腾腾的热气中缥缈模糊。
  秀气不失英气的长眉,炯炯有神的眼眸,高挺的鼻梁,唇红齿白,脸部线条硬朗,全身散发着一种淡淡的脱尘之逸。
  就连喝茶水的姿态都如此优雅,纵然是轮回几百世都改变不了他原有的气质。
  “木掌柜,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孟君偿放下茶杯,见木翌仍愣愣地望着他,疑惑道。
  “啊,没什么。”木翌难得失神,忙收起目光,干笑几声,一本正经地坐好。
  这时张知琛手拿一个木盒走出来放在桌上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只褐灰色的小花瓶模样的器具。
  孟君偿眼光一闪,直直地盯着那只陶器,小心翼翼地将陶器摸出来,爱不释手道:“知琛大哥,这只陶器……”
  “怎么样?君偿,帮大哥看看这只陶器。”张知琛自豪地笑道。
  “是。”孟君偿手转动着陶器,视线像胶一样牢牢盯在上面,全神贯注的模样让木翌心间一震,恍惚间像是见到了几千年前的那人。
  孟君偿轻轻敲了敲陶器,发出清脆的金石声。随着他眉间的起伏,张知琛的心也起起落落,鉴定结果终于出来了。
  “这应该是商代釉陶。”
  “商代釉陶?!”张知琛惊诧道,心间一阵狂喜。
  孟君偿严肃地点点头。“一般来说,釉陶应该最早出现在西汉时期。可是早在商代,就有粗具瓷器性质的硬釉陶,并不是汉代时一烧就呈绿黄色的釉陶。”
  “是吗?”张知琛激动不已,虽说商代陶器并不比青铜器有价值,可是对于一个喜爱收藏古物的人来说,能得到一件商代时期生产的古物确实能让人欣喜不已。
  “不是!”木翌突然开口,给张知琛的喜悦之火浇上了一盆冷水,“这不是商代釉陶。”
  “怎么会不是?”孟君偿辩驳道,“你看这土锈,还有这显而易见的饕餮纹……”还没说完的话在看见木翌的动作后瞬间堵在喉咙里。
  木翌浅笑,弹掉自己手指上破碎的土锈,顺手将孟君偿手中的陶器接过来从自己刚刚抠开的缺口将所有的土锈抠掉。
  “这不是陶器。”
  从张知琛拿出这只器具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不是陶器,伪制的土锈起到的只是欲盖弥彰的作用。木翌并不是赏析古玩的天才,只是每一件古物里都存在着一只灵。作为精怪,他当然能和灵沟通,所以自然而然就能准确地判断出结果。
  “不是陶器?”张知琛和孟君偿对望一眼,又望向木翌,说道:“可是那山间老汉将此物交给我的时候可说的是传承好几十代的陶器。”显然他接受不了这个说法。
  “张将军先别急。”木翌语气缓和地安抚他道:“虽说此物不是陶器,但也确是一件价值不菲的古物。”
  “怎么如此说?”张知琛急切问道。
  “在商代中期,除了能烧制出被称为‘瓦片’的釉陶之外,人类从陶器中又摸索出了一种器具,那就是早期的瓷器。由于无论在胎体上,还是在釉层的烧制工艺上都尚显粗糙,烧制温度也较低,所以被称为‘原始瓷’。瓷器是渐渐脱胎于陶器的,但和陶器有本质的区别。所以在商代中期,瓷器发展得比较缓慢。陶器是由易熔黏土烧制的,烧制温度一般不超过一千摄氏度,器表没有釉或只施有低温釉,胎质粗松,故有吸水性,敲击之声不清脆。而原始瓷器则是由含铁量在百分之二十左右的黏土成型,经过人工施釉,由一千二百摄氏度左右的高温烧成的青釉制品,胎质烧结,变得不吸水或吸水性很低,敲击时可发出金属般的清脆声音。”
  木翌紧盯住器具中恹恹欲睡的灵体,缓缓道来:“刚刚孟大少爷在敲此物时的声音是怎样的呢?”
  孟君偿思索着,看见木翌手中的器具,突然间恍然大悟。
  “你是说……这只器具不是陶器,而是瓷器!”
  “是的。”木翌点点头,“此物虽然不是商代釉陶,却是出自于商代中期最早的原始瓷。可能当时的人们是想将此物烧制成陶器,可是黏烧制时才发现所采用的黏土是瓷器所需的黏土,因此才又烧成瓷器,所以此物表面才会有当时商朝中期最流行的饕餮纹。而这伪制的土锈,估计是那位老汉的哪位祖先不识瓷器添上的一层伪土锈。”
  张知琛满脸称心的笑容,怎么说自己还是没有吃亏。而孟君偿则一脸欣赏地看着木翌,目光里充满了肯定。
  “不愧是久仰大名的木大掌柜,君偿惭愧。”孟君偿稍稍弯腰作了个揖,“若是日后有机会,君偿可否前去拜访并与木掌柜一同探讨赏识?”
  木翌忙扶正他,笑道:“木某乐意之至。”
  接着二人入座,一旁因得到一件宝贝早笑开了眼的张知琛见天色已晚,便命丫鬟小厮们准备好晚餐,三个人小品着酒一直谈天说地直到了午夜时分才散去。
  之后,孟君偿来当铺的次数便多了,每次都会带上一两件小古物前来与木翌探讨一番才会依依不舍地离去。
  日子就这样在悠闲与趣味中一天天度过,直到一个月后,新年的祥瑞气息弥漫了整个北平城。
### ……………………………九…………………………
  除夕,北平城。
  木翌让紫姹、红嫣和猫妖先回宅子里整理一番,他关掉铺子后就回去。
  街上没有几个行人,天空阴灰得厉害,木翌回到宅院里,却不见任何身影,甚至连一点声响都没有。
  “红嫣?紫姹?”木翌朝堂屋走去,脚步踏在青石板上格外清晰。
  无人应答,踏进堂屋,一个身材健硕的高大男子身着青色长袍背对着他站在屋子中央。
  “孟君殇?”一眼就看出来是谁,木翌皱起眉头,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孟君殇听得声响转过身,剑眉紧皱,眸子里酝酿着不知名的情绪。木翌见他手中提着的一只小木笼,里头关着一只红色的蝴蝶,心不禁咯噔一下,面上却不为所动。
  “掌柜的,掌柜的!救我!”红蝴蝶在笼子里使劲扑扇着翅膀,用灵力传话给木翌。
  “你先安分点!”木翌面不改色地回过去,红蝴蝶便也不再闹腾。当然,这些孟君殇是听不到的。
  环顾一下四周,木翌没有看见紫姹,看见孟君殇铁青着脸,镇定地问道:“孟警长此次前来是为了什么事情?除夕之夜不回家团圆为何擅闯民宅,究竟……”
  “这是红嫣!”孟君殇打断木翌的话,举起手中的木笼厉声道。
  “木某不知孟警长在说什么。”木翌装傻说道。
  “你还想瞒我吗?”孟君殇眯起狭长的眼眸看着他,喝道,“木翌,你可真会装模作样,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说完,竟抬起另一只空手捏住一张黄色的纸符朝他额上贴来!木翌躲闪不及,被贴个正着。
  看见孟君殇期待又煎熬的目光,木翌叹口气,揭下额上的纸符,说道:“孟警长,木某实在不懂你在做些什么。”
  孟君殇见木翌没有出现任何不适大受打击,心间疑云更甚,索性将被他扔在祠桌下昏迷的紫姹提出来,手捏纸符一掌拍下去。
  紫姹在二人眼前瞬间变成一只紫色的蝴蝶悠悠飞舞着,木翌看着面色发青的孟君殇,心中暗暗叫苦。
  “木翌,你得给我个解释。”孟君殇将紫蝴蝶抓进木笼里关住,紧盯住他。
  糟了!木翌揉着发疼的脑袋,思量着孟君殇的为人和此时的处境,干脆坦白问道:“你是怎样抓住她们的?”
  “当时我正在周易天师家求几张新年瑞气符想送给奶奶,临走时天师给了我另外几张护身符说可以用到,回去的路上正好看见她们两个正在追赶一名女子,我扔了一张过去,便就这样了。”
  “既然你都识破了,我就告诉你。这种事对你们来说太匪夷所思,可能会害怕。但是孟警长,木某还是请你不要说出去。”
  见孟君殇点头后,木翌这才说道:“如你所见,红嫣和紫姹是蝴蝶精。”
  “那你呢?”孟君殇反问,神情毫无变化,并没有木翌想象中那般恐惧,“你是什么?”
  “你只需知道我不是人就行了。”木翌摇头道,“红嫣和紫姹所做的坏事我很抱歉,但是我不会去阻止,这是她们的生存需求。若是孟警长想将凶手缉拿归案,木某不会袖手旁观。”
  “我想知道你们居住在北平城是为了什么?不可能只是为了吸取人类身上对你们妖怪的好处。”孟君殇提出心中所疑,在堂屋左边的一排凳子中坐下。
  “对于妖怪来说,只要受恩于谁,它便会一直跟随寻找着恩人直到将恩情还完,而我就是因为这个才会停驻在这里。”
  木翌则在右边的凳子坐下,与孟君殇遥遥相望。
  “原来如此。”孟君殇轻轻说完,垂下头开始沉默,不知在酝酿着些什么。
  木翌感到奇怪,见他没有任何动作,刚想开口,却见他突然起身走到自己面前,伸手将笼子递过来。
  “将她们放出来吧。”
  木翌仰头,问道:“你不捉她们归案吗?”
  “案子都已经结了,我不想北平城里再引起一阵恐慌,希望你能管好她们别再为害人间。”孟君殇目光闪烁不定,表情有点奇怪。他看着木翌,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因为我并不想捉拿你……”
  木翌愕然,怎么他总觉得今天的孟君殇有点奇怪?
  接过笼子,木翌开口问道:“如此倒是谢谢孟警长了,只是你不怕我谋害你吗?”
  “若是你有心思,才不会等到现在容我在这儿撒野。”孟君殇见木翌脸色变化,神情变得柔和起来。“既然已经弄明白,孟某便不在此打扰木掌柜除夕团圆,只是,木翌……”他目光稍稍有点迷离的味道,“纵使你是妖,我也不怕……不后悔。”
  说完,便潇洒地一转身,衣袂飘飘地跨入冷风当中。
  木翌看着他的背影,心间有种难以言喻的感受。
### ……………………………十…………………………
  天色渐暗,紫姹和红嫣一脸疲惫地坐在饭桌旁,心中暗暗郁闷,木翌禁止她们吸人精气,可这北平城郊的小妖能逃的都逃了,能捉得到几个填饱肚子?但见木翌严肃的面容却不得不应下。
  经过了孟君殇的小插曲过后,木翌的生活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就是不知道那人的魄灵跑去了哪里。没有任何线索,托了各方各路的妖怪精灵,却一点消息都不曾传来。木翌思索了许久,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到来时,他终于打定了主意准备离开北平城,寻到魄灵之后再来见孟君偿。
  “掌柜,我们真的要走吗?”晚饭过后,红嫣跟着木翌进屋,眼泪汪汪地扯住他的袍袖问道。褪下厚重的棉褂,轻便的桃红绸衣衬得她面若桃花。
  “嗯。”木翌正在清理书籍,点头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道。“回去将东西收拾好,别丢三落四的又要跑回来拿,让紫姹帮你算算平日里买了的小东西记得拿上,明日清早我们就走,先回伏灵山。”
  一旁的紫姹见红嫣失落的模样,还有一脸平静的木翌,疑道:“掌柜,你不用再多留几日吗?”
  “不必了。”木翌回道。“我已经耽搁了太久,这儿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下的。”
  “可是孟大少爷那儿你不用告知……”紫姹欲言又止。
  木翌此时已经放下手中厚重的书本,抬眼看了一眼紫姹,见一旁泫然欲泣的红嫣,叹气道:“我只是说离开,并没有说不再回来,至于君偿,我已经命人明早送一封信前去,毋须上门打扰了。”
  “真的吗?”只听得前半句的红嫣破涕为笑,“我们还会回来?!”
  “嗯。”木翌点头。“所以你们快去整理东西。”
  “好的!”红嫣眉开眼笑地拉过紫姹走出房间。
  房里安静后,木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下赫然多了一抹淡淡的青黑色。
  为了将事情安妥,这两天他根本就不曾停歇过,虽说他不是人,可这身体机能除了有点灵力之外,与凡人没什么区别。
  收拾好一大架子书籍,离去时的行李只有一个小小的手提箱。在北平城待了七年,说离开就离开,像红嫣那活泼的性子,城外熟识的精怪们自然有不舍的情愫。
  那他呢?没任何感觉。似乎平淡习惯了,什么事都引不起他心底的波澜。
  此番先回伏灵山,看看蝴灵的状态如何。木翌吹熄烛火走到床前,脱衣躺下,盖上被子闭眼入眠。
  黑暗中房里起伏着轻微的呼吸声,窗纸上树枝的黑影晃动不停。突然间窗户被打开,一个人影迅速从外跳入房中,动静颇大,木翌从睡梦中被惊醒,大声道:“谁?!”
  “是我!”女子的声音刻意压低。
  木翌摸索着穿好外衣,慌忙下床点上烛火,房间里光明瞬间驱走黑暗。只见冷月着一身黑衣坐在桌前,眼看着前方,面色凝重。
  “冷三小姐?”木翌奇怪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这儿?”
  几个月未见,冷月似乎过得十分滋润,身形丰腴了不少,脸色也红润了许多,只是这番表情,确实让人感受不到她过得好。
  “木翌。”冷月语气沉重,“这回,我仍需要你帮我个忙。”
  “什么忙?”木翌皱眉。能让冷月再来找他的事应该不简单,只是他明日就得离开北平城,这个麻烦他该不该应下?
  眼见木翌的表情变化,冷月眸光一闪,说道:“这个忙只有你能帮得了我。”
  说完,便拿出一颗珠子递到木翌面前:“请你帮我把月色萤火珠保管好,尽快送回江南冷家。”
  木翌看着冷月手心的月色萤火珠在烛火下光泽闪亮,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孟老夫人根本没有相信过我。”冷月垂首,“姜还是老的辣,也许我所筹谋的一切,在她眼里根本就是一个幼稚的游戏。”
  “那你怎么办?”
  “不知道。”冷月的脸上多了一分凄哀。“为了在孟家立足,我费劲心思假颜欢笑去奉承讨好孟君偿。可是。”她抬头定定地看着木翌,眼眸里竟闪烁着泪光。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的脑子里全是你的身影,木翌。”
  “冷三小姐!”木翌震惊地后退一步。
  “我知道以此刻的身份对你说出这番惊世骇俗的话有多么不知廉耻。”冷月眼含泪水展开笑颜,绝美。“但是木翌,其实在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就是我一直都在苦苦盼望的那抹身影。”
  花妖,难道你的爱真的如此执著吗?木翌难以置信地看着冷月,你的债我该如何去还?
  “木翌,你不要觉得困惑。”冷月的笑容变得苦涩。“我不后悔。我的一生中唯一高兴的事就是遇见你,如今我已经没有退路,只希望你能帮我把月色萤火珠送回冷家,不要再落入孟家手里。”
  捧着月色萤火珠的手往前伸直,木翌犹豫片刻,终究伸出手去接。
  就在他的手挨上月色萤火珠的那一刹那间,门突然砰的一声被破开,一大群人汹涌而至。
  冷月的手一抖,迅速将珠子放进木翌的手心叮嘱道:“快收好!”
### …………………………十一…………………………
  木翌闻言赶紧将珠子放进袖口,正疑惑如此多的人闯进木宅为何一点动静都没有,就被涌上来的人给抓了个严严实实。
  “奸夫淫妇!竟如此大胆在除夕之夜不知廉耻地在房中幽会,实乃孟家家门不幸!”随着苍老不失威严的声音,孟老夫人一脸痛心的手执拐杖敲捶着地面。
  扶着孟老夫人的人是孟君殇,他表情复杂,视线直直锁在木翌的身上。
  “此事不准给我传出去!将大少奶奶带回孟府!至于木大掌柜,殇儿!交给你了!”
  只要孟君偿没来便好。木翌松了口气,冷月被捉住不能动弹,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细小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
  “对不起,还是连累了你。”
  可终究坏事传千里,几天后全北平城的人终究都知道了这个丑闻。
  北平城第一大户孟家的大少奶奶竟然和第一当铺掌柜木翌有染!当天这个消息便轰动了全城,街上茶馆无不在谈论此消息。
  不知孟君偿知道了会如何?木翌感到懊恼,坐在牢房里对面是孟君殇毫无波动的脸。
  “木翌。”孟君殇开口,语气僵硬,“你真的和我大嫂……”
  “不是!”木翌坚定否认道,“我绝对不会做这般事,冷三小姐只是来找我有事商量。孟警长,无论你相信不相信,事实就是如此。”
  出乎意料的,孟君殇并没有一如往常般问到底,而是苦笑着低下头,说道:“大嫂在被捉回去的那晚就被奶奶家法伺候,直到她晕过去后寻得大夫来诊才知道她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家里的长辈们知道了此事缘由都颇有微词。本来我们都想瞒着大哥的,可惜这整个北平城都知道了的事他还会不知道吗?只是他并没有对大嫂表现得很愤怒,反而将她护得很好。偏偏大嫂一直在大哥面前坚持说,她爱的,只有第一当铺的掌柜,木翌。”
  冷月这是在找死吗?木翌心想,他可以过几日离开北平城,可是冷月作为大家族的少奶奶被安上这么一个大罪名,只怕凶多吉少。
  “木翌。”孟君殇的语气有点冷,有点颤抖,“你到底有哪一点好呢?大嫂也喜欢你……”
  木翌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转移话题问道:“红嫣和紫姹怎么样?”
  孟君殇一顿,面色马上恢复如常回答,仿佛刚才的情景根本不曾出现过。
  “她们两个很安分,特别是知道了我早已识破你们的身份之后,便将铺子暂时关了门在家待着。”
  “那就好。”木翌点头。
  “我相信你。”沉默片刻,孟君殇突然说道。
  木翌不予回答,低头不看他。
  “我会将你救出去的。”孟君殇见木翌垂首,目光深邃地看了他一眼后,面色复杂地扔下这么一句话后便走出会客室。
  木翌回到牢房,他每次都奋力去想上一次离开伏灵山时所发生的事,可是除了那几个场景什么都想不起来,就像被下了封印。
  封印!木翌像是在漂浮的海中抓住了一根浮木,思路开始慢慢清晰起来。
  他能记得自己在世间活了几千年,能记得自己刚被制造出来的事,却记不得几千年里的很多事情,他能记得几百年前花妖的事,却连几个月前的事都记不得。会不会是自己身上有个封印?可是他却在身上找不到有封印的痕迹。
  木翌无奈,掏出袖中窝藏着的月色萤火珠,细细摩挲着。
### …………………………十二…………………………
  一直都没有消息,木翌便在牢里平平静静地度过了几天。
  这天他正躺在稻草堆上假寐,突然听得一阵叮叮当当的开锁声,狐疑地才刚睁开眼,一个人影便冲到他面前,拉住他的手往外拖。
  “快走!”
  “冷三小姐!”木翌见是冷月,下意识地朝她的小腹望去,还没来得及疑惑,就被拉出牢房。
  走上长长的通道,冷月快步拉着他往出口走,扭头瞥过木翌一眼,见他安好慌乱中笑道:“你没事就好了。我趁他们兄弟俩去孟老夫人那儿时偷到钥匙来的,待会儿出了这里赶紧走,离北平城越远越好!”
  “那你呢?”
  “我没关系,我肚子里还有他们孟家的血脉!”冷月回答得斩钉截铁,毫无惧意。
  “可是……”木翌欲言又止。
  此时已经离出口处只有几步的距离,两人没有再说话。
  踏出最后一步的那一刻,在牢房待得许久的木翌被外边的阳光刺得闭上眼。
  再次睁开眼时,温暖耀眼的阳光下伫立着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为首的正是一脸痛心的孟君偿,还有面色不忍的孟君殇。
  一旁的冷月见状神情镇定,她扭过头看着木翌,说道:“木翌,我真的不后悔。”苍白的面色展开一抹绝美的笑容。
  木翌哽住,面对冷月的情分,他真不知该如何回应和偿还!
  不远处的孟君偿看着两人,清朗的眉目间愤怒可见,他对着木翌缓缓举起手中的枪,手上青筋毕现,孟君殇见状面色犹豫地往前走去。
  “君殇!”孟君偿厉声止住他往前进的脚步,然后对木翌咬牙切齿地吼道,“木翌!!!”
  “我拿你当交心的知己!你却要将我的妻夺去!她就连怀了我的骨肉都要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你!你该死!!!”
  还没等木翌开口,说完的刹那间,孟君偿竟扣动了扳机,枪支爆发出“砰”的一声。
  木翌快手推开欲挡在他身前的冷月,却眼看着将她整个人推飞重重撞上远处的石鼓上。
  “冷月!!!”孟君偿放下手中的枪撕心裂肺地喊道,快步朝冷月跑去。
  而木翌弯腰接住迎头砸下来的一具身躯,两眼瞪大直直地看着落入怀中的人。
  子弹没有挨到木翌的一丝毛发,而是径直穿过孟君殇的心脏。就在木翌推开冷月的那一刻,孟君殇已经冲上来将他严严实实地挡在怀中,那一刻的木翌却没有任何时间再次将他推开。
  “我不是人,我死不了……”木翌难以置信地看着怀中笑容破碎的孟君殇,心中似有什么在龟裂。
  “我知道……”孟君殇嘴角染血,苦笑道:“可我就是下意识地冲了上来,木翌……为何大嫂也喜欢你,我苦恼……明明你是男人,你是妖……我却还有这份心思……木翌,来世……许我来世可好?”
  看着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的孟君殇,木翌心中一酸,点了点头。
  紧抓住衣袖的大手一松,重重打在地上激起一方尘土,木翌愣愣地看着已经闭上眼的孟君殇,脑海里闪过他活着的时候的话语行为,整个人就像被抛起又落下般没有落点感到焦躁,这就是凡人所说的生离死别吗?
  孟君偿扶起倒在血泊中的冷月,冷月睁开眼睛,瞟了一眼自己的小腹和孟君偿,望向远处的木翌,泪水汹涌,气若游丝道:“木翌……”
  孟君偿此刻已经没有心思去计较冷月的选择,木翌将孟君殇轻轻放在地上,缓缓朝冷月走过来。
  他捂住胸口,他感到了撕裂般的疼痛,他感觉眼里似有泉水流出来,湿湿的。虽然他有喜怒哀乐,可原来他也是有感情的吗?他有心脏的吗?
  木翌走到了冷月的面前,蹲下身。冷月轻轻拉住他的手,泪水一串串地从眼角滚落。“木翌……我一生……一生最不后悔的……就是遇见你……来世……来世,我一定要再遇见你……最先……遇见你……”
  “冷月!!!”孟君偿搂紧说完便落气的冷月,号啕大哭,丝毫不见平时儒雅的模样。
  木翌傻傻地站着,目光中已经没有焦点。直到月色萤火珠散发着光芒从他的袖子里飞至半空中,一束白光瞬间将孟君偿包裹在其中。
  木翌看着在半空中转动的珠子,一刹那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珠子里飞进他的脑中,无数陌生又熟悉的画面像播放映画一样飞速掠过。
  他看见他救起一个正准备投湖的女子,并和她作了个交易……
  他看见他潜下千潋湖底,打破了沉睡的封印……
  他看见封印破除后引来的妖魔,蝴灵为了护他下山而被妖魔虐伤……
  他看见……他看见很多很多画面,被剥夺的一部分记忆。
  木翌望向光束中已经闭目的孟君偿,缓缓念道:“转世花妖,腹中胎死,形已俱灭,上仙归位。”
  光芒从冷月的肚中冲出,珠子盘旋在孟君偿的头顶,木翌笑道:“仙人,你下一世的肉体已损坏,你该醒来了……”
  珠子里流动的魄灵顿时从珠子中冲上天际,穿过云端迅速窜进孟君偿的体内。
  孟君偿的身体周围流动着仙气,发丝陡然增长直到脚踝,清朗的眉目间灵力大显,脱尘之姿让木翌淡淡一笑,仙人,你终于可以回来了。
  等了许久,光束中的仙人只是仙气环绕,却迟迟不睁开眼睛,木翌的面上涌上一丝悲伤。
  还少一口仙气,木翌伸出左手放到孟君偿的额上,催动全身的灵力缓缓朝他涌去。全身的力气像是剥夺走,随着最后一点灵力的流失,木翌张嘴吐出一口仙气,全部渡给他。
  当孟君偿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完完全全是几千年前木翌初睁眼时候的仙人模样。
  仙人看见木翌,开口问道:“小木偶,当初渡给你一口仙气让你有了生命,因此我的魄灵被囚在千潋湖下几千年,魂灵轮回几百世,如今你将我下一世的肉体损坏,擅自打破定律将我唤回,又将我给你的那口仙气渡回给我,你是想死了吗?”
  原来木翌只是仙人无聊时候所制造出来的一只木偶,初造出来仙人见了欢喜才给了他生命,却没想到因此纠结了几千年。
  木翌望着仙人,笑道:“木翌本就没有灵魂,因为仙人的一口仙气存活在这世间已经几千年,凡人的感情木翌多多少少习得不少,已然无憾。将仙气还给仙人是应该的,只要仙人能顺利归位,木翌情愿做一只没有生命的木偶。”
  说完的时候,木翌的手脚已经慢慢僵化,笑容仿佛就要定格在那一瞬间。
  眼前似乎浮现出几千年前仙人淡淡的微笑,修长的手指上挂着丝线上下翻动的情景。
  他艰难地扭动脖子,木制的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看了孟君殇和冷月一眼,一颗眼泪掉落在地。
  来世,我没有来世,将如何许你们来世。
  我欠你们的,终究还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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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灵感
date: 2016-04-09 20:54:48
categories:
- 男生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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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土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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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言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接连被编辑退了几篇稿子。记得最先被退的一个故事中我写了一个冒名顶替别人上大学的人,从那一刻起,这人的人生轨迹也发生了变化。故事里我写到被顶替的那个人会在某年某月因祸丧命,结果那个冒名顶替他的人替他死了。
  这是一个“宿命论”的故事,其实我是在试着探讨“命运”这个话题,同时也在试着去解释“算命”这个不可思议的现象。所以,这篇故事题目就叫《算命》。很遗憾这篇故事被编辑毙掉了——编辑告诉它与前面的一篇故事雷同。我当时就蒙了,这种做梦发出来的灵感竟然别人也想到了?
  那篇退稿仅仅是开始,起初我并没在意,对于写幻想故事的人来说遇到任何事都不会觉得意外,人生,一切皆有可能。
  我把那篇稿子丢在一边开始一个新的故事,写好投过去,结果又被退了,理由还是与别人故事雷同,紧接第三篇第四篇,同样是题材撞车。
  我写这种幻想故事,拼的就是灵感。有人说灵感是长期积累而突然迸发的一种现象。我是不相信这个说法的,一个想象力匮乏的人再怎么积累,也只会将一脑袋浆糊变成一脑袋臭浆糊,而不会是别的什么。灵感是在你没有准备的情形下突然蹦出来的,就像你守在一个洞口前,你不知道洞里什么时候会钻出什么东西,或许会钻出一只老鼠、一条蛇,或者是一只兔子,如果钻出来一只麻雀可能就会令人意外,如果突然伸出一只手,手里还握着一支手枪,并朝你脸上开了一枪,把你干掉了,意外吗?但还没完,结果把手拉出来,手后面竟然没有胳膊,当然也没有身体。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灵感,并且在它蹦出来的时候能捉住它。
  正是这种极其不靠谱的灵感,竟然还会有雷同的情形。这只能说明,蹲在那个洞口的不只我一个人。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那一段时间,我非常沮丧,我丧失了捕捉灵感的能力,于是我打算放弃继续写故事,或是暂时放弃,而刚好新房子下来了,我着手装修房子。
  我之所以罗哩巴嗦地说了这么一堆,只是想说“灵感”对于我很重要,还有就是之前我认为灵感是非常个人化的东西,是独一无二,就像世界上完全没有一模一样的两片叶子一样。但是,我错了,经历了接下来的一系列事之后,改变了我的看法。
  
### 一 心灵祭坛
  装修完房子我又休息了两个月,刚好朋友的女儿谭丽利用暑假要来西安玩。这些事就发生在谭丽身上,但是归根结底却是因我而引发的。
  谭丽是大二年级学生,学音乐的,她父亲谭戈跟我是忘年交,谭大哥知道我在西安,便托我多关照谭丽。结果他这个宝贝女儿,在机场一见面就让我吃了个亏。
  谭丽故意把自己打扮成得很成熟,完全不像个大学生,我怎么认得出来?她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突然问我:“你爸没来?”
  “您认错人了。”我举着接人的牌子继续等大学生谭丽。
  “是你爸让你来接人的?”她继续在我眼前晃。
  “不是!”
  “不是你爸让你来接我的?”她指了指我手里的牌子,上面写着谭丽的名字,然后又指指自己的鼻子。
  “不是……”我有些恼火,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梳着古典美人髻的就是谭戈的女儿,问道:“你是……谭丽?”
  “嗯嗯嗯,就是我,我就是你要接的谭丽,你爸没来?我爸跟你爸是朋友。”
  我突然明白谭戈一定没告诉女儿我其实很年轻,令谭丽误以为我应该和她父亲年龄相仿。
  “那就对了,跟我走吧!”我懒得跟她多解释,接过她手里的行李转身就走,心里小有不爽,用很小的声音嘀咕道:“这孩子,怎么打扮得跟小三儿似的。”
  “你爸怎么没来?”谭丽快步小跑着跟在我身后,锲而不舍地追问。
  “我就是我爸。”我扔给她一句,真是懒得理她。
  谭丽“哦”了一声,不再言语,像是在消化我那句话的意思。她终于安静了一会儿,但没多久她又在我身后又大喊起来:“叔叔,您能慢点么?”看来她终于知道我是谁了。
  我停下来,侧脸看着别处,真不想看这倒霉孩子。她提着一只高跟鞋一跛一踮地跑过来,“叔叔,等等我,小三儿的鞋子真难穿。”
  我脸上陡地烧起来,知道她刚刚听到我那句话了。可谭丽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我爸身体还好,你不用惦念。”我正奇怪,这孩子突然这么懂事,她接下来的一句差点没把我气死,她说:“你爸身体还好吧?”
  我瞬间崩溃。
  我把谭丽接回来,安顿到我的新房子里,盘算着接下来的一个月该怎么过。面对这个活宝贝,年龄上我完全没有优势,她一高兴了管我叫“哥哥”,一不高兴了管我叫“叔叔”,我的身份不定时穿越在两代之间,完全看她的喜好而定。
  她一到西安就提出要去华山看日出。就是这样一个倒霉孩子,我实在放心不下她一个人去“夜爬华山”。想看日出,必须前一天晚上就开始登山,日出前到达东峰顶,那是看日出的最佳位置。
  而我若一起去,这一趟必定要做一个任劳任怨的苦力。
  所幸的是,那一夜华山的月色很美,我们下午三点开始登山,走走停停,下午七点左右到了千尺幢,上北峰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我们坐下来吃了点东西,休息了一会儿,一个银盘似的大月亮悄悄地升上来,给整个山峦镀上了一层童话般的色彩。
  踏着如诗似梦的月色,我们感觉不出疲劳,十一时许,我们便登上了东峰的观日台。本来是准备了手电筒,荧光棒,但是此时都用不上了,一点点的人造光源都会破坏了气氛。
  那晚的月是我见过的最美最纯净的月,徐徐的山风微凉,月色如水,沁人心脾,涤净身体的每个细胞,谭丽在一块天然的石椅上坐下来,旁边的一棵树刚好挡住了明月。
  “快给朕蹲下,不要挡了朕赏月。”谭丽顽皮地对那棵树颐指气使,发号施令。
  不一会儿,月亮升起来,爬过树顶,挂在中天,仿佛那树真的听了“朕”的话,矮下去一般。谭丽越发地得意,俨然以老佛爷自居起来。
  “小八子,给老佛爷捏捏脚丫子。”
  得,我从八叔、八哥沦落为“小八子”了,但看她得意的样子,不忍扫了她兴致,配合她,捏起嗓子,喝了个肥喏——嗻!
  谭丽乐得像个孩子,一条马尾巴用大手帕扎在脑后,晃来晃去,素颜朝天,在如斯的月光下衬出古典美女的韵味儿。
  观日台,顾名思义,是东峰之颠的平台,东峰不是华山的最高峰,但却是看日出的最佳地点。东峰之颠,下面是万丈峭壁,峭壁边缘加了一道栏杆,如果你足够浪漫,又没有恐高症的话,可以在这里模仿一下《泰坦尼克号》里的经典动作。
  就是在这样一个天然的平台上,我和古典少女版老佛爷谭丽在如画的月色里静候着日出东方的盛景。当然,现实没那么浪漫,到了后半夜,我俩开始冻得瑟瑟发抖。
  峰顶有租棉大衣的,也有宾馆,但是卫生状况堪忧,在挨冻和油渍之间,我们选择了冷且浪漫着。
  这时月挂中天,脚下的影子越来越短,观日台上异常的明亮,仿佛所有的月光都洒在了这里。
  谭丽从包里抽出一支洞箫,呜呜咽咽地吹起来,她就是学这个的,有十多年的功底。
  箫声在幽静的夜里传得很远,或许只是感觉很远,因为那箫声传到了另一个空间。我不知谭丽吹的什么曲子,后来问她,她只说是即兴吹奏的。
  但是那一曲真的很销魂。灵魂驾着缥缈的箫声在群峰之间荡漾,在如冰似霰的月光里起舞,抚遍万峰,伴月飞行。
  那是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一灵意识尚存,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又仿佛无处不在,天即是我,我即是天,与宇宙融为一体。
  我小的时候,曾随家里人修习过很长一段时间打坐,知道在那种状态下,身体与心灵是完全打开的,人体的小宇宙与外在的大宇宙彼此相通,各种信息会轻而易举地进入到人的精神世界之中。这是许多修行之人追求的状态,但在某种程度上说,那是很危险的。
  这种状态被我称之为——心灵祭坛。
  我想只有在这样纯美的月色中,才让我们忘记了城市的喧嚣,心灵得以暂时的涤净,在那种状态下,身心很好的与大自然融合,达到了天人合一的状态,因此触发了“心灵祭坛”。
  当然,这只是我事后的猜测。后来,我也曾数次在月夜里登上观日台,但都不曾有过和那次一样的心灵体验。
  
### 二 离奇臆病
  从华山下来已经是次日中午了,我们如愿地看了日出,但是却一致认为昨晚的月色才是最美的。而谭丽的那一曲洞箫仿佛一直在耳边响着。
  然而,在返回西安的途中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这件事虽然和后来发生的事没有直接的联系,但却有必要说一下。
  我们乘“华山—西安”的大巴返回西安,在车上我俩都睡着了,谭丽靠在我肩上,没心没肺地流了一汪口水,把我的衣服都弄脏了。顺便说一下,美女睡觉流口水真的很煞风景。
  正迷迷糊糊的,车突然停了下来,我扒开窗户见车停在了高速公路上,前面一辆大货车撞了一个女孩儿。
  大货车司机疲劳驾驶,女孩翻越栏杆,横穿高速公路,结果悲剧就这样发生了。司机踩了刹车,但女孩的身体仍然像炮弹一样被发射出去,下落时,腰椎重重地砸在隔离带的护栏上,折成两段,身体像一件旧大衣一样软哒哒地横挂在护栏上。
  我和许多乘客下车去围观,正有一个学医的乘客指挥着几个年青力壮的青年将那女孩的身体小心翼翼地从护栏上“摘”下来。女孩被平放在地上时,我似乎看到那个女孩的眼角在抽搐,转念又想或许是幻觉吧,被撞成这样肯定是没得活了。
  她的腰部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脖子则向相反的方向歪在一边,半边脸贴着地面,右角额塌陷下去,有鸡蛋那么大的一个洞,有红、白相间的糊糊状的东西从那个洞里以不易察觉的速度缓缓地爬出来,流过眼角、鼻梁,最终淌到地上,堆成一小摊。她的眼睛大张着,脸上的表情保持着最后一瞬间的惊恐。无法辨认出本来的相貌。
  视觉上的刺激勾起了身体上的反应,我胃部一阵痉挛,干呕了几下。
  啊——
  突然,一声尖叫钻进我的耳朵,几乎将我紧绷的神经击断。
  “喂……”我迅速转过身,发现是谭丽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车,躲在我的身后,显然被眼前这一幕吓到了。
  她双手捂着头,像是被点穴一样,呆立不动,脸上布满了痛苦与慌恐,眼睛直直地被地上的女尸粘住,身体微微地抖着。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看样子是真的被吓到了。我忙用手掌遮住她的眼睛,将她的头抱在怀里,感到她还在抖着。
  “她还活着。”谭丽说。
  “够呛。”我道。
  “我看到她眼睛还在动。”
  “别胡说。”
  “我还听到她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很有力哦,越来越清晰……”
  “喂,那是我的心跳声好不好!”
  我推开她的头,见她正一脸的坏笑。真搞不清她是真的害怕,还是故意装出来的。
  “哎,我好像真的看到她眼睛在动哦!”
  “别胡扯了,撞成这样,肯定是救不活了。”我把谭丽推上车。
  我们回到西安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我俩一身臭汗,每迈一步仿佛都要榨尽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发现谭丽还没有起来。我去一家正宗的泡馍馆买了泡馍回来,发现谭丽还没起床,便去敲门叫她起床先吃了再睡。
  谭丽一开门,把我吓了一跳,只一个晚上,她的眼窝发青,面色苍白,完全变了一个人。
  “哥,我头疼。”她有气无力地说。
  我摸摸她的额头,倒也不热,估计是那夜受了凉,又体力透支。
  “洗个热水澡,吃碗泡馍就好咧。”我道。
  生病的谭丽很乖,洗了,吃了,恢复了精神,头也不疼了。下午又睡了一觉,晚上醒来,头又开始疼起来,她说自己头里钻进了虫子。
  第二天还没好,只好去医院。折腾一上午,拿着厚厚一摞的化验单从医院出来,谭丽跟在我身后很生气,因为医生说她“比骡子都健康”。
  在诊室里谭丽一口咬定自己的头疼,用小手拍着自己的额头,信誓旦旦,医生也没办法,能做的检验都验了,最后医生确定这个难缠的小丫头是在无理取闹,用食指敲着桌上的化验单说:“跟骡子一样健康,不要在这无理取闹……下一个。”直接就把我们轰出来了。
  “什么狗屁医生,我要看专家。”谭丽很生气。
  “现在还疼么?”我问。
  “都说了是不定时的疼,现在不疼了,可能是虫子吃饱睡着了。”谭丽坚称自己脑袋里有个咬脑髓的小虫子,疼起来想撞墙。
  我不能确定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不过我小时候也经常头疼,知道那滋味不好受。那时,我还一度怀疑自己脑袋里是不是长瘤子了。
  我们又去了另一家专科医院,专门挂了一个着名的专家门诊,各种检察重复做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跟骡子一样健康。
  又看了中医,中医的结果是——比骡子还健康。
  但中医建议我们去看看神经科,我同意,但是谭丽不同意,她说自己没神经病。中医解释说,有一种病叫臆病,不是器质性病变,而是病人自己臆想出来的,目前对这种病还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暂时归属为神经科。在中医里有专门治臆病的方法,叫祝由,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已经失传了。
  经医生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曾听人说过臆病,小时候在东北农村有病人在医院治不出结果,便说是“异病”,“异病”要找“大神”来治。大神是东北农村流行的一种巫术,源于萨满教,当然被列为封建迷信禁止的,但是至今一直在民间存在。那时候我以为是“异病”,也就是医院里治不了的,奇异的病症,现在听中医一说,原来是“臆”想的“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大神”治臆病还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可能是一种心理暗示的作用。
  但那毕竟是怪力乱神、子虚乌有的事,有病当然要去正经医院去看。又辗转了多家医院,
  谭丽的头疼病依然不见好转,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她的头疼真的不是装出来的。平时她是个开朗活泼且诡计多端的家伙,一旦头疼起来,话便少了,而且头上排满了细密的汗珠。能看出她在努力的忍着,而不是像一些娇惯的女生稍有不适便呼天喊地,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在生病。
  这令我心生内疚,因为一开始我还怀疑过她。但是也无计可施,爱莫能助。
  西安西门外有个地方叫鸡市拐,鸡市拐有个景点叫八仙庵,是全子七子邱处机的道场,知道的人不多,但是在本地香火却很盛,许多笃信的香客在此烧香。而八仙庵周围除了古玩交易外,还有许多打着“易经”旗号算命的先生。
  把西安着名景点看遍了后,自然就逛起类似八仙庵的地方,实际上这样的地方才更有特色,而越是着名的景点越是千篇一律。
  八仙庵里香客比游人多,我们一层一层院子看下去,到最后面是道长们居住的私人属地,长廊下有一个道姑打扮的人正在做一双布鞋。谭丽见了好奇便蹲一只猫的旁边看那道姑做鞋,问些没营养的话。道姑四十多岁,见谭丽天真,便也乐意跟她说话。
  本来她是低着头专心做鞋的,突然一抬头,看到谭丽,脸色忽地变了,指着谭丽的额头道:“你……你……”却说不下去。
  “嗯?看到什么?”我和谭丽点头都被道姑的表情吓坏了,以为看到什么可怕事情。
  “一具女尸!”道姑指着谭丽的头道:“这里有一具女尸。”
  空气陡地凉下来,房间里温度陡降十度,死一般沉寂,足有一分钟。一具女尸的影像伏在谭丽的额角上?太难以置信了吧?
  费了好大劲儿,我终于弄清了状况。用道姑的话来说,她从小经常看到“乱七八糟”的东西,很是吓人,所以才出家做了道姑。而她在谭丽额角看有一具女尸,还详细地描述了一下。按道姑的描述,基本可以确定,她所说的女尸就是那天从华山回来在高速公路上看到的那起车祸的死者。
  本来我对这些是半信半疑的,但道姑描绘的女尸与车祸遇到的相似度却在百分八十以上。问题是,她怎么会知道我和谭丽曾目睹那起车祸?
  我们没有理会那个道姑所说的,因为她后来让我们出香火钱,可以帮我们“驱邪”,我确定她是想骗我们的钱,便没在理会这件事。
  
### 三 恐怖巧合
  这篇文字读到这里会显得散乱,完全不像一个情节紧凑的故事,更没有太多的戏剧性冲突。后面发生的事与前面的事表面上也没有直接的关联,但是,请记住,这篇文字的标题是“灵感”,实际上,所有讲述的事都是用来试图阐释“灵感”这一现象的。
  谭丽的头疼病还是时常发作,但她不再说是有虫子在咬她的脑髓,而是说那疼痛像是头上被撞了个大洞。这完全是受道姑那番话的影响。
  “我是不是被女鬼缠身了?”一次谭丽问我。
  “胡扯,世上根本就没鬼。”我安慰她,事实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道姑怎么会知道那女尸呢?”谭丽问到了点子上,我无言以对。
  有时候我怀疑谭丽的头疼是不是因为我新装修的房子装修材料甲醛超标,为此,我专门请来专业人士检测了一下甲醛含量,结果令我满意。因为我装修时尽量选用了环保材料,而且装修后也打开门窗散了两个多月的味道。况且,我自己的体质很敏感,没有理由只有谭丽一个人被甲醛熏倒。
  接下来的半个月一直没下雨,西安像是被放进了烤箱里,白天根本不能出门,谭丽便躲在家里无聊,我因为没灵感,写不出稿子,就看看电影看看书。
  让谭丽闷在家里绝对是一件恐怖的事,没有人知道她的肚子到底憋了多少坏点子,而且随便一个都惊世骇俗,这非常令我头痛。而只有在她头痛病发作时,她才安静得像个淑女。所以半个月来,她不头痛时,我就会非常头痛。
  我前面说过,这是一个新的小区,而这幢楼里入住的业主不到三分之一,还有一大部分正在进行装修。所以这幢楼更像一个工地——电锤钻墙的声音,大铁锤砸墙的声音,电锯锯木头的声音……
  谭丽对这些噪音深恶痛绝,可能是因为她是搞音乐的,天生有双敏感的耳朵,尤其受不了噪音的刺激。所以只要哪家一开动电动工具,她就去敲门,后来发现敲门也不管用,就悄悄去走廊里拉掉配电箱的电闸。后来,这竟然演变成她的一个游戏,并且乐此不疲,而那些倒霉的装修工人却一次也不曾抓到过她。
  后来,有的业主投诉到物业,物业加派了两个保安在楼里巡逻,谭丽这才收敛了一些。
  “该死的保安!该死的木匠!”谭丽每每都这样咬牙切齿的抱怨。
  这一天楼道里有种奇怪的味道像是死耗子腐烂了保安靠着一双灵敏的鼻子找到了29楼3号房怀疑味道就是这家散发出来的。但联系不上业主也只能任凭那臭味在楼道里弥漫。
  我隐隐约约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因为这种事常常会出现在一些蹩脚的恐怖小说里,因为奇怪的臭味而发现一宗杀人藏尸案。
  第二天,小区里出现了警车,接着有警察来到我们这幢楼里,接着有尸体装在一个黑塑料口袋里拎出去。
  果然出事了。我开始四处打听,我承认,我骨子里是个很八卦的人。
  “29楼怎么了”我问物业的人。
  “29楼不是是18楼一个木匠死在房子里好几天才被发现。”知情人士透漏。
  经过多方打听,我终于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按规定装修公司的工程监理每天都应该去现场监督施工,但实际上很多公司都是把钥匙留给工人,干完了装修工人通知监理去看一眼,签个字就算过关了。这家公司也是如此,可是到了交工的日期也不见木工打电话,又过了两天还不见动静,打电话也没人接,监理亲自过去,这才发现木工在房子里,已经死了好几天了,尸体变成一团血肉,爬满了蛆虫。
  惨!很惨!亲眼目睹过现场的人这样说,并且绘声绘色地描绘了细节部分,描述完我俩都吐了。
  在这里为了节约读者胃里尚未消化的食物,也为了节省编辑删节文字的工作量,就不做复述了。你只需知道膝盖骨遇上手电钻,头盖骨遇上雕刻机,背阔肌遇上手电刨,四肢遇上电台锯就可以了。
  这些工具相比较《电锯惊魂》里的电锯(真正的名字叫油锯)要精密得多,这一点你只需知道精密台锯可锯出比纸还要薄的木片就够了。
  当血肉之躯与这些家伙遭遇,满天飞舞的当然不是木屑和刨花,是什么,你懂的。
  姑且不说给收尸的法医增添了多少工作量和难度,再拼凑起来也需要非凡的想象力。
  很快目标锁定在物业公司的一个保安身上,这个保安平时人缘不好,口碑极差,多次与装修工人有过口角,而且他已经一周没来上班了,也联系不到。
  然而事情并没有相象得那么简单警察在挨家挨户盘查的过程中因为29楼3号恶臭可疑终于在物业的监督下强行打开了房门。
  这家已经装修好了,一开门,满屋子的苍蝇惊慌失措嗡嗡地直撞脸,客厅里电视机正无声地播放着时下流行的肥皂剧,电视对面的墙上有两个人默默地在看电视。
  没错,是墙上,不是画,是人,但却画一样贴在墙上。其中一个正是失踪的保安,他空洞的眼窝里有蛆虫爬进去,再从嘴里钻出来,四肢被长钉钉在墙上,像个受难者。
  而另一个男人,全身赤裸着,混身上下仅有的一块布还是含在嘴巴里,形销骨立,不成人形,他的身上和脸上黑压压的落满了苍蝇。令人称奇的是他的身上并不见一根钉子之类的东西,也没有绳索,他是怎么被挂在墙壁上的呢?
  屋子充满了苍蝇联欢的歌声,几个人都被墙上这两幅活色生香的立体画卷震惊了。也就在这时,那个赤裸的男人竟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哼了一声——他,还活着。
  这是本年度最离奇的两宗案件,卷宗至今仍陈列在市刑侦科的档案柜里,包括文字和现场照片,同时还有一份用手写在几张面巾纸上的笔记。
  笔记写在面巾纸上,一看纸就是随手抓来的,笔像是铅笔,如果纸是随手抓到的面巾纸,那么这笔最有可能的就是化妆用的笔,用来描眼线或是唇线的那种。字迹笔画纤细,书法却不敢恭维,勉强能认清就不错了。文字支离破碎,内容大致如下:
  “可调速手电钻博世13RE款最高转速5500R/min带充击功能可以轻松地钻进骨头里最好是膝盖……”
  “手提电刨刨深调到3MM时“啃”木头依然很轻松刨花飞得很远很给力就是噪音有些大多想在人背上推一下5500R/min飞速旋转的刨刀刨到脊背上会是什么样应该是麻麻的不会感到疼痛。”
  “木头反弹了,不小心手碰到了锯片上,小指头麻了一下,再看时小指头没了,没想到一点也不觉得疼,不晓得锯在腿上会怎么样?”
  “怎么把砂带机忘记了最好是80#砂带,这样可以轻松打磨平头骨,哦,不应该把角磨机忘了,还有除锈用的钢丝刷,这应该是最恰当的工具,刷在肉上,很快就可以将骨头上的肉沫清除干净,而最保证效率。”
  “502胶真是不错的东西15秒速干粘住了手指只好用美工刀一点点的割开但是有个缺点就是怕水302混合胶更好些但没有502干得快如果是活着粘的话皮肤不腐烂能粘多久强度能不能把整个人粘在墙上
  ……
  还有一些,不一一复述,都是些支言片语,看到这里谁都会想到,这是上述两宗案子的变态凶手留下的笔记。细心的,肯定还会发现,那个被活活贴在墙上的倒霉家伙是怎么被粘在墙上的了吧?
  然而,很遗憾,这些是谭丽写下的,她写下这些后,还乐滋滋地拿给我看。她知道我是写幻想故事的,偶尔也写些恐怖的故事,便问我这些可不可以写进小说里。我看过后,骂她真是变态。
  当然,这是案发前几天的事,直到楼里发生惨案,我又了解到一些细节后,恍然想起谭丽给我看的那些写在纸巾上的笔记。
  我问她是哪来的?她说是晚上睡不着时,偶得灵感,随手记下来的。
  我看着这张纯美的脸孔,心惊肉跳,这要一颗多么邪恶的内心,才能有如此恐怖的念头。我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儿,这些天来,它还能安然地长在我的脖子上,感谢菩萨保佑啊!
  这天晚上,我坐立不安,无法入睡,盘算着要不要报警,万一谭丽是无辜的呢?万是她双重性格?万一她邪魔附体?万一……
  想不下去了,我一夜没睡,监视着她,生怕她趁我熟睡又出去做下伤天害理的事情。
  巧合,一定是巧合。我这样安慰自己。
  
### 四 业余木匠
  在我还没有决定把那些支言片语的所谓“灵感”交给警察的时候,谭丽自己提出了这一点,因为她也听说了惨案的细节,而且令她十分的惶恐不安。
  刑警读了谭丽的“笔记”后的感觉和我一样,认定这是凶手的笔记。因为其中的细节部分与法医鉴定结果完全相符,凶手是一个变态的家伙,在杀死被害者之前,用各种电动工具对其进行了折磨,而这些工具的使用情况与谭丽笔记中记录的一模一样。
  但警察却不相信这是出自谭丽之手,因为那就等于说谭丽是凶手,可是做这个案子需要一定体力,首先要制服被害者,然后在其清醒的状态对其进行凌辱。谭丽不符合这个条件,那就只能说明,谭丽认识凶手,并且对凶手非常了解。
  刑警第一时间“审问”了谭丽,连同我也接受了详细的盘问,包括祖宗八代,我能说上来的都交代了。
  在我们身上没挖出什么来,但是不可否认,谭丽的那份笔记很有用。假如,这份笔记真的是凶手的心声的话,那么这个凶手应该在最近被锯子切去了一根小指,并且他极有可能是个木匠。
  按着这个思路警察悄悄地展开了调查。小区中包括这幢楼里共有78户在装修因为住户少流动人口杂装修时电动工具的噪声又大这就给凶手做案制造了机会在大楼里电动工具开动起来就算你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到。
  一家一户的盘查,包括木工、瓦工、水电工都查过了,手上有伤的倒是有几个,但都不是小指受伤,最后都一一的排除。
  接下来刑警又到全市的医院进行地毯式的调查,小指受伤一定会到医院去治疗的,或许能有所发现。
  但是,调查陷入了僵局,小区里闹得人心惶惶,尽管天气闷热,一到晚上家家关闭门窗,保安也加派了人手,深夜巡逻。
  在此期间,谭丽的头疼病却离奇地不治而愈了。她的暑假也即将结束,尽管她老是捉弄我,我倒有些舍不得她走了。
  “你可不要爱上我哦,你是我叔,这是不道德的。”谭丽警告我。
  “可是我才比你大三岁,况且咱也没血缘关系,为什么不可以。”我边看书,有一答没一答地跟谭丽斗嘴。
  “也是啊!那样的话,你管我爸叫什么?”
  “谭大哥。”
  “呸!”
  我笑,觉得占了便宜不再理她。
  谭丽觉得无趣,便独自到一边去吹箫。说实话,她的箫声真是很不错,悠悠咽咽,如诉如泣,竟是一曲《伤别离》。
  陡地,箫声顿止,谭丽一脸的惊惶,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你知道么,演奏的最高境界是心无杂念,一派空明,物我两忘的。”谭丽道。
  “是,很像老僧入定么。”我道。
  “可是刚刚,我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很可怕很可怕的。”谭丽抚着胸口安抚自己。
  “什么?”
  “我又有了那种可怕的念头,这次我想到的是用一把钢丝刷子,嚓嚓嚓……刷骨头……嚓嚓嚓……”
  我顿感后背冒着凉气,如果我背后长了鬃毛的话,此时一定是立起来的,仿佛一铁刷子在刷我腿上的肉一样,肉沫子混着血水团团而下,骨肉分离,钢丝在骨头上刮出刺耳的滋滋的声音。
  我打了冷战,虚空挥出几记中锤,以此唤醒内心中的为数不多的勇气,驱散内心的恐惶。
  “真变态,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道。
  “不知道,和前几次一样,突然就有的,以前,我以为是突发的灵感,可以给你写故事,所以就记录了下来。”谭丽道。
  我心中一热,原来这丫头记下那些恐怖的念头是想帮助我找灵感。
  可是为什么谭丽这么一个纯真的姑娘会有这么恐怖的想法呢?而且她对于一些电动工具的了解也仅限于这几天与装修工人斗智斗勇偷拉电闸,对于一个毫无生活体验的人突然涌现出的如此专业的念头,算不算是灵感迸发的一种呢?
  这不应该是她的念头,而应该是那个变态凶手的心中所想。想到这里,我立即播通了刑警队的电话,将谭丽刚才的情况说了一下,最后提醒他们,有可能凶手最近又会做案。
  我提供的这个情况非常及时,之前刑警已经锁定了几个目标,但却一直没有结果,就在即将放弃的时候,得到了我和谭丽提供的信息,最终将真凶抓获了。
  原来凶手并非是在我们小区,而是旁边一个小区的人,他的真实身份是一个画家,同时也是一个狂热的木工爱好者,在他的家里搜出了各种各样的电动工具。他选择的做案地点都是正在装修的小区,因为入住率低,人员流动大,物业管理有漏洞,这就给了他可乘之机。抓捕他的那一天,他冒充装修工人潜进一小区内,一个正在装修的工人忘记锁门,正埋头工作的时候,变态的业余木匠用电击枪将其击昏……如果这一次得手,他的作品是一具活色生香的骷髅。
  当然警察及时抓捕了他,那个幸运的装修工人腿上只少了一块肉,命是保住了。
  后来,经鉴定,这个业余的木匠、专业的画家做案时完全是清醒的,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来到我们楼上指认现场时我还见过他。
  这人身材不高,皮肤微黑,精瘦,因为习惯皱眉,眉间的纹理酷似一个“囧”字,眼神闪烁,有点神经质,在他的手臂上有好几块香烟烫下的疤痕,这说明他有自虐的倾向。
  但他的做案动机一直是个谜,后来我跟办案的心理医师聊过这事,他说这个人有着自虐的心理,在极端的疼痛中寻求释放,所以他的做案动机就像灵感一样,突然而至的,没有依据可巡,而且像这种搞艺术的,变态起来也很有想象力。一个正常的人,谁会想到用刨子去刨血肉?用铁刷子去刷活人骨头?
  又是灵感?灵感到底是什么?从哪里来的呢?为什么我这个靠灵感吃饭的没有灵感,而那些变态的家伙却灵感源源不绝?
  
### 五 灵感真相
  案子破了,真凶归案,谭丽也走了。
  我的生活恢复了常态,惟一不变的是,创作灵感依然绕道而行。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很想找个人聊聊,有时候会想念谭丽,但是却不好给她打电话,不知道她一接电话是先叫我八叔还是八哥,无论叫什么都会令我尴尬。
  我也想再去八仙庵问问那个道姑,她为什么可以“看”到那具女尸,但一直没有机会。
  我只能独自一人回忆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一点一滴,从故事点子撞车到被退稿,到与谭丽在华山之颠的“心灵祭坛”体验,目睹交通事故现场后谭丽离奇的头痛臆症,变态木匠与谭丽的心灵相通,这一系列事件之间到底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
  百思不解,但是那答案仿佛就在眼前,只差一层纸还未捅破。
  就在前几天,我与一个要好的朋友一起散步,我俩都是喜欢清静的人,最喜欢散步的地方是郊外的一段铁轨上,他在那边,我在这边,谁也不说话,却能感受因为对方的存在而内心充盈与温暖。
  陡地,我内心中“响起”一段旋律,请注意,不是“想起”,而是“响起”,因为这段旋律完全是在我心里自发的,这是有区别的。接着,我便小声地哼唱起来,那是一首《白桦林》的旋律,是我最喜欢的歌曲。
  与此同时,我的那个朋友也小声哼起了这段旋律——静静村庄飘着白的雪,阴霾的天空里鸽子飞翔……
  我们不约而同地唱起同一首歌,相视一笑,为彼此的默契,然后一起放声大唱起来。
  我想,这种情形每个人都会遇到,只要你是个细心的人,仔细留意,你会发现,这种两个人突然不约而同唱起同一首歌,不约而同提到同一件事,不约而同用了同一个颜色,诸如之类的事,比比皆是,我们称之为心灵感应,但是却从未去深究过。
  陡地,我产生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就在这个念头闪现的时候,一个完整的想法清晰地呈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是的,关于那个灵感的问题,那个答案。
  人的心灵其实是相通,但是因为纷繁的事务令我们内心封闭起来,但在某种状态下,他可以打开,或许是因人而异,因环境而异,比如修行的人在打坐入定时,万念归一,物我两忘,这时他的心灵是开放的,与大自然融为一体。那个月夜,华山之颠,我与谭丽体验到心灵祭坛的那一刻,我们的心灵是开放的,无条件的接收大自然的各种信息。
  谭丽的这种开放状态一直持续,在看到车祸的那一瞬间,那个不幸的女孩死亡瞬间的痛苦同样被谭丽接收,存在于她的潜意识之中,造成了她头痛的臆病。她的这种病痛的信息也会发散出去,因为某些共同的特点,会被某些特定的人群接收,那刻骨的痛被变态的画家接收,乃至于激发了他不可抑制的犯罪冲动和天才的犯罪灵感,造成一系列的犯罪惨案,而他的这种想法同样反馈给了谭丽。
  如果说,谭丽与变态画家有什么共同点,我想可能是他们都是搞艺术的,他们离世俗要远一些,更容易接收到宇宙的信息。
  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宇宙仿佛是一个无限的平台,各种思想信息充斥其间,我们的大脑可以接收某一频率的信息,同样在你思考的时候,你的信息也可以上传到宇宙中,会被同样频率的人接收到,那些突然而至的信息,便可称之为灵感。
  “灵机一动”这个词很生动,也很形象,那个突然蹦出来的想法真的是你的么,为什么你想破脑壳也得不到答案的时候,在你不想他的时候,答案会自己突然蹦出来呢?是不是你在思考的时候,你的大脑与别人同频了呢?
  这样一想,我那些与别人撞车的稿子就不足为奇了,也许有人同样在接收到了那个灵感,也许那个灵感根本就是别人的。
  夜静更深的时候,我会想象着,夜空中纷乱的信息在川流不息,这时我会放松身心,调整好大脑频率,将意识延伸出去,希望能捕捉到一个两个,邪恶也罢,正义也罢,先抓来瞧瞧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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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画皮
date: 2016-04-09 20:17:49
categories:
- 男生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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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小妖UU
  正如我很久以前说过的,现实本身远比小说更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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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人都知道,王荣贤的心是后来塞进去的,他本来的心被厉鬼吃了去,现在在他肚子里怦怦跳着的东西,是从他妻子陈莲花嘴里吐出来的,而那颗心在被吐出来之前,是某个疯乞丐嘴里的一口黄绿色浓痰。这件事听起来不但匪夷所思,而且令人作呕。简单说,就是厉鬼吃掉了王荣贤的心,他老婆又吃掉了乞丐的浓痰,然后把浓痰吐到王荣贤的肚子里,变成了他的心。那阵子,只要有女子遭遇负心汉,便会依窗哀叹:男人的心不过是乞丐嘴里的一口痰罢了,拥有的时候如鲠在喉,吐出来看着恶心。
  痰自然是不能变成心脏的,心形的也不行。虽然附近有名的神医宋先生对这件事嗤之以鼻,并无数次当众进行“科普”演讲,声称人无心必死,就算塞一千个一万个心进去,那人也不可能复生,更何况仅仅是一口痰而已!但所有人对王荣贤的故事都深信不疑,他胸前那道碗口大的新疤就是明证。
  无论这件事是真是假,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王荣贤死而复生后,镇上寻花问柳的男人少了,乐善布施的多了。人们一见到美艳的女子都心有戚戚、避而远之;而见到蓬头垢面的乞丐时,则个个毕恭毕敬——话说那厉鬼吃了王荣贤的心脏后,马上被一个修仙的道士收服了,陈莲花哀求道士令王荣贤复活,那道士一点招儿都没有,结果,人家乞丐吐口痰就把这么难的事儿给办了!大清朝的乞丐中真可谓藏龙卧虎。从那以后,怡红院的老鸨整日愁眉不展,街头几个投机取巧的乞丐,大摇大摆挂起“活神仙”的招牌,高价卖一些不知所云的符咒。
  一时间,“王荣贤色迷心窍遇厉鬼,陈莲花救夫心切吞浓痰”的故事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就连蒲松龄先生的聊斋茶社,也连续嚼了很多天“剩饭”,每个茶客都喋喋不休、反反复复地讲这件事,且越讲越逼真,越说越可信。
  蒲先生只是静静地听,既不参与其中,也不会打断他们。有时候,茶客们杜撰得过于离谱,蒲先生会忍不住问一句:“你们可认得王荣贤,抑或曾见过他?”
  茶客们面面相觑,然后讪讪地摇头。
  蒲先生淡淡地说:“我与王荣贤虽算不得旧识,却也有几面之缘。他是个书画商人,其本身的书画造诣也十分了得。书法中,他最善模仿欧阳询的书法,笔力险劲,很多有名的酒肆、商铺、客栈都重金请他写牌匾,也常有达官贵人邀他写碑文;至于作画嘛,他最擅长的是美人图,据说一幅画价值千金。因此,那王荣贤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茶客们顿时来了兴致,凑到蒲先生身边,问道:“那人长相如何?”
  蒲先生笑笑,说:“风流倜傥,仪表堂堂。”
  茶客们挤眉弄眼窃笑不已,不用说也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生得一身风流相,就莫怪会惹一身风流债咯!他们兴致盎然地要蒲先生讲王荣贤的故事,嚷嚷着要他赶紧写下个中细节,好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但蒲先生始终笑而不语,被问得烦了,便挤出一句:“我哪知道什么细节,还不都是听你们说的?况且,我这里写下的奇闻异事,也都是假的,即便是真的,也权当假的吧!”
  茶客们哄闹着,嚷嚷着说蒲先生不厚道,唯有一个年轻的茶客默默地坐在角落里,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蒲先生狡黠地冲那个方向挤了挤眼睛,那些熟识的茶客们立刻会意——这年轻人皮肤黝黑,肌肉发达,虽然年纪不大,却一脸沧桑,一看便是走江湖的人,有故事!
  于是茶客们嬉笑着围到年轻人桌前,谁知那年轻人剑眉一竖,把佩剑往桌子上一拍,喝道:“我是办公案路过这里的捕快,没事别扰我!”
  茶客们没趣地愣了愣,其中一个不甘心地问道:“敢问官爷办的是什么案子啊?”
  年轻人道:“偷窃案!”
  茶客又问:“敢问被盗的是……”
  年轻人一口气喝完杯中的茶,将几文铜钱甩在桌上,起身说道:“破布、烂铁!”说罢就起身离去,茶客们望着年轻人的背影哄然而笑,八成是个疯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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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震天当然不是疯子,但他也不是捕快,不过他确实在追查一宗盗窃案。他离开聊斋茶社后,大步向城中闹市走去,对于一个贼来说,没有哪里比闹市更能吸引他们了。
  此时,关于王荣贤死而复生的事情仍旧是坊间最热门的话题,街头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神道道地叫卖驱邪镇宅的符咒,每当有人付钱时,他就从怀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朝里面吐口唾沫,然后煞有其事地包好,据说把这团包着唾沫的黄纸压在门槛下,就百邪不侵了;路边卖画的落魄书生,蔫蔫地招揽行人,他身后挂着姿态各异的美人图,书生说那厉鬼就是照他的画来画皮的;若说最热闹的地方,当然就是酒肆了,说书艺人唾沫横飞地把王荣贤的故事讲得有板有眼,他将那王荣贤如何夜遇孤女、如何书斋藏娇、如何偶遇道士,又如何不听妻子劝说描述得形神兼具,仿若是他亲身经历一般。说到王荣贤深夜偷窥厉鬼画皮那一段时,就连颜震天都隐隐捏了一把汗。说书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只见一只绿脸、尖齿的女画,正俯身于案边,那台案上放着一张硕大的人皮,眼眉手足,无不齐全,而那厉鬼,此刻正专注地、一笔一划地在人皮上描眉画眼。突然!她微微侧过头,似乎是发现了躲在暗处的王荣贤,只见她缓缓转过身……”客人们全部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却见那说书人“啪”的一声:“欲知后情,且听下回分解!”
  众人哗然,有人不屑道:“下回个屁啊!这故事谁不知道,那王荣贤被吓傻了,急忙去找曾提醒过他的道士请了符咒贴在家门口,待那女鬼来寻时,果真被符咒挡在门外。谁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女鬼最终破符而入,将那王荣贤的心挖出来吃掉了。正在这时,那道士也赶来了,降伏了女鬼,可王荣贤却已经死了。王荣贤的老婆陈莲花求道士医救夫君,可那道士本事有限,就指点陈莲花去找一个疯乞丐。疯乞丐自然是疯疯癫癫咯,对陈莲花百般羞辱,还逼她吃自己吐出的秽物。陈莲花救夫心切真真地吃了,结果吃完了,疯子却消失不见了。陈莲花悲痛欲绝,回家给自己夫君收尸。想起自己在街市受的侮辱,忍不住一阵阵作呕,结果不小心将呕出的秽物吐在王荣贤的肚子里,那东西一落肚,就变成了扑腾扑腾的心脏,于是王荣贤就活了呗!”
  说书人一听,急道:“这位客人,您这不是砸我饭碗吗?”
  那人道:“拿这人尽皆知的事儿当饭碗,还用得着我砸吗?!”
  两人说着就扭打起来,颜震天无奈地摇摇头,正准备转身离开,却见一个瘦小的年轻人攥着个绸布钱袋,窃笑着也向外走去。
  颜震天眼疾手快,三两步冲过去,一把扼住他手腕,冷笑道:“总算抓到你了!我的包袱呢?”
  那瘦小年轻人刚要狡辩,一见是他,急忙觍着脸讪笑道:“大哥啊!为那些破烂竟然追到这儿了啊!您说吧,您那包袱值多少,我赔!”
  颜震天怒道:“我问你包袱呢?!”
  瘦小年轻人道:“我见里面就一件旧衣裳和一些破布烂铁,早扔了啊!”
  “扔哪儿了?”
  “随手扔的啊,我哪记得?”
  “走!”颜震天边说边将那人拽到门外:“带我去找!”
  年轻人哀求道:“大哥啊!值多少我赔还不行吗?”
  颜震天沉着脸,一字一句地说:“你赔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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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小沐确实赔不起。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破布烂铁,是颜震天青梅竹马、从小爱慕的女子林宝柔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一年前,林宝柔的父亲将她强行卖给城中李员外家做妾,颜震天虽然痛不欲生,但又无可奈何,只奢望她能过得幸福,起码衣食无忧。谁知,李夫人心肠歹毒,日日虐待她。半年前,他偷偷去找林宝柔时,却发现她早已失踪了,李家仆人说,这小贱婢肯定是跟姓颜的野汉子私奔了,据说早在嫁入李家前,他们就有一腿。颜震天闻言大惊,因为林宝柔根本没和他在一起!更奇怪的是,林宝柔失踪半年后,竟然莫名其妙变成了披人皮、吃人心的厉鬼。后来,厉鬼被道士降伏,颜震天闻讯赶到现场,她已经尸骨全无,留给他的,只有她衣衫上的一小块碎布、焦发中的镀银珠钗。他悲痛欲绝,默默收好她的遗物,准备回乡为她建个衣冠冢,不料刚刚出城,随身的包袱就被人偷了去。
  段小沐听了颜震天的故事,懊恼不已,两人找遍了他们沿途经过的每一处地方,可那包袱就仿若人间蒸发了一般。
  入夜时,段小沐疲惫地坐在街边,愧疚地看了看身旁的颜震天,然后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捂着头顶,左右扭动。
  颜震天问:“你在干吗?!”
  段小沐一本正经地说:“我想把脑袋摘下来,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看看都有些什么,因为我怎么都想不起把那包袱丢哪儿了,急死了!”
  颜震天闻言,哭笑不得,那些本来准备用来责骂她的话,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段小沐折腾了半天,始终没办法把脑袋摘下来,她叹口气说:“不如……别找了,肯定被什么人捡了去,找不着了……”
  颜震天沉着脸,紧紧握着手中的宝剑。
  段小沐低着头,用鞋尖碾死几只搬家的蚂蚁,说:“喂,林宝柔是怎么死的?我是说,她变成鬼之前是怎么死的?啊,是不是像折子戏里演的那样,被李夫人给害死了,所以变成厉鬼?那,她为什么不挖李夫人的心,偏要去挖王荣贤的心啊?还有,她为什么要挖心吃啊?多腥啊,我最讨厌吃心肝肺一类的东西了。喂……”
  “闭嘴!”颜震天将剑戳在地上,发出铮铮颤音。
  段小沐识趣地吐吐舌头,她见颜震天一脸悲痛压抑,又忍不住用手指戳戳他,说:“喂,偷你的包袱是我不对,害你丢了那么宝贵的东西,我心里也不好受的。不如这样,我赔你!赔你个林宝柔!”
  颜震天扭头看了看段小沐,愣道:“难道你也会起死回生之术?”
  段小沐挠挠脑袋,讪讪笑着:“那倒不会。不过……喂,林宝柔平时喜欢什么打扮?有画像没?平时神态举止如何?我从小在戏班长大,很会演的!”
  颜震天推开段小沐,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突然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低泣起来。段小沐手足无措地站在他身后,她想拍拍他的肩膀,或者说几句安慰的话,可在这方面她实在没经验。等颜震天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她才假装大咧咧地挤出一句:“喂,你不想知道林宝柔是怎么死的吗?”
  颜震天杀气腾腾地说:“不想,太麻烦!我本打算安葬她后,就先宰了那道士,再杀王荣贤一家,然后将那李家灭门,害死宝柔的人一准儿就在其中,没跑儿!”
  段小沐愕然地干笑两声,随即说道:“杀那么多人你不嫌累啊……”
### 4
  降伏厉鬼的道士姓高,叫高三丈,他死了,不是颜震天杀的。
  颜震天听说高道士只是捉了林宝柔的鬼魂,收了她的皮囊,并没有赶尽杀绝。他本打算请高道士放了她的灵魂,令她得以超度,如果高道士不答应,他就杀了他。可他和段小沐赶到道观时,那道士已经死了。香客们拥在道观门口探头探脑,小道士们缩在角落里七嘴八舌,闻讯赶来的官差们显然并不想惹祸上身,因为那道士死得太惨了。他瞪着浑圆的眼睛,捂着胸口,躺在血泊里,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仵作小声说:“心没了。”
  捕快小声说:“那人皮画卷也没了。”
  人们议论纷纷:“那厉鬼杀了道士,又逃出来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个可怕的传言似的,当天晚上,又有人在破庙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正是当日救活王荣贤的乞丐,和高道士一样,他的心也被挖了。
  厉鬼复出的消息不胫而走,城中人人惶惶,道士们纷纷闭关避难,那些行骗的乞丐也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天刚刚擦黑,小摊小贩就急忙收摊,百姓们在大门口和院墙四周洒了狗血,然后紧闭家门,大街上一片死寂。
  段小沐悄悄撬开王府的后门,和颜震天一起潜入院中。厉鬼复出,第一件事自然是复仇,高道士和乞丐已死,下面就应该轮到王荣贤夫妇了。
  王家算得上是城中的大户人家,府邸虽不大,但布置得十分雅致,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丫鬟家仆往来不断。颜震天和段小沐潜藏在暗处,直到夜深人静时,才敢小心翼翼地四处查探。
  “喂,”段小沐侧头看看颜震天,低声说:“要是林宝柔的鬼魂真的出现了,你怕吗?”
  颜震天说:“不可能,这世上根本没有鬼。”
  段小沐说:“万一呢?我是说万一,你怕不怕鬼?”
  颜震天想了想,黯然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很想她,很想很想……”
  段小沐扭过头自言自语道:“林宝柔真是好命的家伙……”
  正在这时,院落的西南方亮起飘摇的烛光,还隐约传来压抑的哭声。段小沐和颜震天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朝烛光的方向悄悄走去。
  西南方是一个小巧的厢房,房间的门窗上贴满了红黄相间的驱鬼血符。此刻,门前摆着一个简陋的祭台,祭台上的烛光映得那两个小丫鬟的脸忽明忽暗。
  绿衣丫鬟战战兢兢地点上一支香,抽泣着说:“小柔姐,求求你不要来找我们啊……”
  粉衣丫鬟急忙附和道:“是啊,小柔姐,你要索命,就找夫人去啊,放过我们吧,毕竟姐妹一场,呜呜呜呜……”
  院里起了风,树枝在暗夜里“沙沙沙”地摇曳着,祭台上的蜡烛挣扎着晃动了两下,忽地灭了。厢房门上的血符被风掀起,飘飘悠悠地落在绿衣丫鬟的衣裳上,两个丫鬟不由得吓得抱做一团,尖叫不已。
  护院的狼狗们“汪汪汪”叫个不停,几个家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一个说:“动静在西南厢房那边,快!你过去看看!”
  另一个说:“啊,那不是老爷的书房吗?我不去,你去看!”
  一个又说:“让你去你就去,怕个鬼啊!”
  “对啊,我就是怕鬼啊,你不怕你去啊!”
  就在几个家丁推推搡搡之时,一个女人的声音赫然响起:“一群废物!”那女人虽在斥责,但声音极为温婉,平静。
  颜震天和段小沐悄悄后退几步,绕道侧方,钻入西厢房内,透过窗棂的缝隙向外望去。只见不远处亮起一盏鲜红的灯笼,那灯笼越来越近,灯笼后面是一袭雪白的睡袍,睡袍里装着个女人,女人的样貌虽看不清,但身段婀娜,娇媚动人。她低头瞥了一眼祭台和地上的两个丫鬟,轻声说:“你们胆子也太大了,这台子是用来祭祖先神灵的,谁让你们用来拜祭那个贱婢?”
  丫鬟们急忙跪爬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夫人,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好了,没事了。都回去吧。”王夫人,也就是陈莲花轻轻摆摆手,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飘落的血符,推门进入厢房。
### 5
  颜震天和段小沐躲在屏风后面,借着陈莲花手中的灯光,隐约看到书房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美人图。图中的美人虽然衣饰不同,姿态表情各异,但很明显,画中是同一个人,林宝柔。
  陈莲花举着灯笼,缓缓挪动着步子,一幅一幅地逐一看着那些画,她的表情很平静,似乎只是在欣赏那些精湛的画作,淡然,底气十足。本来颜震天听了那两个丫鬟的话,还以为是她害死了林宝柔,但这一刻,他心中又不那么确定了,因为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心虚的样子。
  这时,一个仪态风流的中年男子推门而入,他站在门口愣了片刻,低声叫了句:“娘子。”
  陈莲花转头嫣然一笑,继续盯着那些画,说:“相公,你画得真好。”
  王荣贤不安地晃动了下身子,向陈莲花走近了几步,又退到门口,说:“娘子莫说气话了,我早就说过,你若不喜欢,就将这些画全都烧了,落得心里干净。”
  陈莲花继续盯着墙上的画,说:“我这哪里是气话?相公的画工确实出神入化,她明明已经死了,却又像在这画里活了一般。你看,她在笑,”陈莲花将灯笼举到一幅画前,然后又移步挪到另外一幅:“看,她闭目酣睡的样子真是柔媚万千。瞧瞧这幅,跺脚嗔怒的娇羞样儿,真如活人一般。还有这幅,那含情脉脉的眼睛,真个把男人的魂儿都勾了去。相公,你的魂儿,是不是也被她勾去了?”
  “夫人!”王荣贤冲过去扯过一幅画甩在地上,“我这就烧了它们!”
  陈莲花俯身拾起那幅画,小心翼翼地铺在书桌上,轻轻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尘,“相公这是做什么?明明心里舍不得,却又要做出这般样子给我看。我们夫妻之间,有什么不能说开的呢?况且,这些画确实好,等风声过去了,拿出去能卖不少钱吧。”
  王荣贤懊恼地说:“夫人莫再说这些怄气话了,事到如今,赚钱事小,保命事大。现在满城风雨,都说林宝柔的鬼魂来复仇了,你一点都不担心吗?”
  陈莲花轻笑一声,重新将画挂在墙上,说:“担心什么?鬼魂吗?她死后,我们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烧掉置换成新的,她随身那一点遗物虽被她那个旧情人带走,但早已被我派人偷回来,也烧了。鬼魂是需要寄托于生前遗物才能存于人间的,没了这些东西,她恐怕早已浑浑噩噩地喝了孟婆汤,投胎转世去了呢!”
  王荣贤急道:“可那高道士和乞丐……”
  陈莲花转身,贴着王荣贤的耳朵说:“他——们——是——我——杀——的。相公,你不觉得,那高道士和乞丐死了更好吗?这样就没人知道我们的秘密了。”
  灯笼映着陈莲花的脸,诡谲非常。颜震天在屏风后面,狠狠地瞪了段小沐一眼。
### 6
  颜震天手中的宝剑似乎感染了他的愤怒,在他手中“嗡嗡”作响,他大步走在无人的街道上,段小沐一路小跑地跟在他后面,说:“喂!喂!你听我解释啊!”
  颜震天毫不理会,闷着头,健步如飞。他走了两条街,见段小沐依然气喘吁吁不远不近地跟在自己后面,不由微微皱起眉头。他是习武之人,提气疾走时,常人根本跟不上,这越发证明段小沐不是普通人。
  他停下来,冷冷地说:“你到底想怎样?包袱你也偷了,遗物你也烧了,王夫人的委托你也完成了,还死乞白赖跟着我干吗?”
  段小沐靠着墙大口喘着气:“喂,你真的误会了!没错,我确实偷了你的包袱,可我真的只是……只是个小偷而已,跟那个王夫人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你一定要相信我啊!”
  颜震天咬牙切齿道:“好,我信你!包袱被偷我认了,也不再追究你的责任,从此你偷你的,我做我的!你若再跟着我,就别怪我不客气!”说罢,他转头就走。
  段小沐扯住他的衣角:“喂!什么你做你的?你要干什么?你、你、哎呀!”段小沐跺跺脚,“那陈莲花命不该绝,你杀不了她的,况且……那个什么,哦对,况且杀人是要偿命的,别做傻事!”
  颜震天恨恨地说:“没错,他们杀了小柔,他们就该偿命!”
  段小沐犹豫了片刻,问道:“你就那么在乎林宝柔吗?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你都那么爱她吗?”
  颜震天点头:“没错,就算像说书人说的那样,她变成青面獠牙吃人心的厉鬼,我也爱她!”
  段小沐咬咬嘴唇,试探着问:“如果……如果林宝柔已经不爱你了呢?如果她早就忘记你,还爱上了别人,你也一样爱她吗?”
  颜震天青筋暴起,怒吼道:“她嫁到李家是被逼的,我半年前去找她,其实就是与她约好私奔的,谁知道……”
  段小沐说:“我是说如果……”
  颜震天拔出剑,指着段小沐的脖子,咯吱咯吱咬着牙说:“没有如果!”
  颜震天无法接受“如果”,他紧紧捂着从王荣贤书房偷来的画卷,或甜蜜或忧伤的往事像盐水一样拥满了胸腔,将他的心浸得皱巴巴的。如果?如果在她父亲决定将她卖到李家的时候,他就果断带她远走高飞……如果在他当初没有记错一起私逃的日子……没有如果!
  段小沐叹口气,说:“罢了!懒得管你!”她莫名其妙地冲身后的空巷子发起了脾气:“不管啦!关我什么事啊!真麻烦!”
### 7
  午夜时,起了雾,将本来就深不可测的夜,变得愈加不可捉摸。
  颜震天一动不动地趴在屋顶,掀开一小块松动的瓦片,俯视着陈莲花。
  她喜滋滋地坐在梳妆台前,将首饰盒里的珠宝发簪一件件摆在桌上,逐一放在头上比画,“林宝柔那小贱人有那么迷人吗?竟然有那么多臭男人争相出高价买她的画像。”
  她身后的丫鬟小声说:“那个贱人长相一般,主要是老爷画得好,画得用心。”
  小丫鬟本想拍马屁,不想却拍在马蹄子上。陈莲花转身赏了她一记耳光:“用心?你何时见老爷对别的女人用过心?!”
  小丫鬟哭哭啼啼地捂着脸出了门,陈莲花坐在镜子前,越想越生气,将满桌的珠宝首饰扫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几脚,自语道:“用那贱人的画像换来的首饰,谁稀罕!”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跃入一个黑影,从背后将陈莲花勒住,那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扼住她的咽喉。陈莲花挣扎了几下,马上冷静了下来,她从镜子里看到了他的脸,是他,那个带走林宝柔遗物的人——他应该就是林宝柔生前提到过的颜震天吧。
  “你若敢喊,我立刻就杀了你!”颜震天压着嗓子说。
  陈莲花顺从地点点头,不再发出一点声音。
  颜震天松开捂着她嘴的那只手,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扼着她的咽喉,说:“小柔到底是怎么死的?”
  陈莲花深深喘了几口气,说:“她是鬼,被高道士收去了。”
  颜震天顺手将她甩在地上:“休再骗我!”
  陈莲花疼得低呼了一声,她整理了下散乱的衣衫,正准备编故事把颜震天诓走,却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手腕,她手腕上套着一只银镯子,虽不值钱,但做工十分精致。而这镯子,是林宝柔的。
  陈莲花幽幽地站起来,轻轻抚摸着镯子,黯然道:“震天哥,你非要逼我说出一切吗?”
  颜震天记得陈莲花说过,鬼魂非得有生前的遗物才能存于人间,而这镯子正是他送她的定情信物,难道说小柔的魂魄……
  她莞尔一笑,脸虽是陈莲花的脸,但那眉目神态,却分明就是林宝柔!只见她轻轻牵起他的手:“我从李家逃出来后,走投无路之际,恰好遇到王老爷,他见我生得娇美,便将我请到家中,要为我作画,还说等画卖出去后,会分些银子给我,令我在城中安居。谁知道……震天哥,原谅我,我一直没有你的音讯,又和老爷朝夕相处,难免日久生情。王老爷本想纳我为妾,谁知王夫人因嫉生恨,处处刁难。有一日,我和夫人起了口角,扭打之中,她将我掐死,因为当时是白天,有不少家丁多少听到点什么,为了掩人耳目,王夫人和王老爷就演了一出‘厉鬼挖心,救夫吞痰’的戏掩人耳目。只是他们没想到,我郁结难舒,冤魂不肯离去,再加上我对王老爷仰慕至极,于是我就……偷偷杀死王夫人,披了她的皮,以她的身份侍奉王老爷。震天哥,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颜震天喃喃道:“你真的是小柔?”
  陈莲花黯然地垂下眼帘,微微抬起头,拨开衣领:“你不信,我现在就把皮剥下来给你看……”
  “不必了!”颜震天转过脸,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从何说起。就在他心神恍惚之际,陈莲花悄悄从地上拾起一枚发簪,狠狠刺入他的太阳穴。
  颜震天想转过脸再看一眼朝思暮想的情人,想问问她为什么,可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陈莲花冷笑一声,将颜震天的尸体拖到床下,得意地摆弄着手腕上的银镯子。什么鬼魂?什么遗物?她向来是不信的。可那些自以为强韧的男人们,却偏偏喜欢用这些荒谬的东西来掩饰内心的软弱。她杀死林宝柔之后,只不过是见这镯子小巧精致,图个新鲜戴着玩儿罢了,想不到竟然还在今天派上用场。多亏了这镯子,也多亏了林宝柔那蠢货曾把她当亲姐姐一样,将自己所有的事都告诉了她,她今天才能侥幸捡回一条命。她刚才给颜震天讲的故事,有真的,也有假的。世间之事都是如此,太假的东西自然不可信,太真的东西看起来更像假的,真真假假搀和在一起,才最能博得信任。
  厉鬼?画皮?可笑!
  陈莲花稍微整理了下衣衫,将发簪上的血迹在头发上蹭了蹭,对着镜子戴好,这才摇曳着妩媚的身姿,向书房走去。她透过门缝向房内望了一眼,只见王荣贤正温柔地对那新来的女子说:“下巴稍微抬一点儿,对,就这样!很好!”他深情地凝望着那女子,痴痴地拿起画笔。
  陈莲花气呼呼地背过身,虽然她知道,他作画时就是这样子,他只有对每个入画的女子用情,才能画出最深情的美人图来,可她偏就是受不了这个!
  用不了几天,陈莲花恨恨地想,用不了几天,那书房中的女子,就会落得和林宝柔一样的下场,只不过这次得小心点儿,她可不想再费尽心机去演一场捉鬼的苦戏。
  陈莲花愤愤地回到卧房时,惊讶地发现房中又站了一个陌生的、面目清秀的女子。她惊呼一声:“你是谁?”
  那女子看了她一眼,一边从床下拖出颜震天的尸体,一边说:“我是鬼。”
  陈莲花不屑地嗤笑一声:“是吗?那太好了,其实我也是鬼。”
  那女子惊讶地半张着嘴巴:“真的吗?那你把皮脱掉我看看啊?”
  陈莲花一愣:“什么?”
  那女子笑嘻嘻地脱了衣服,“就是像我这样啊!”她边说边揪起自己的下嘴唇,只见她身上的皮肤从下唇处裂开一个大口子,继而一只剔透黏湿的怪物从那裂口钻了出来,怪物的脚下,堆着一张完整的人皮。
  陈莲花紧紧抓着门柱,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怪物凑到陈莲花眼前,用力扯了扯她的下唇,“粘得挺牢啊!”接着,它又拉起她的手,把那银镯子摘下来,套在自己手腕上,然后摸摸她的脸蛋,问:“喂,你怎么知道我偷了颜震天的包袱啊?”
  陈莲花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包袱?我从没派人去偷过什么包袱,哦,我好像是在哪里说过这些话,那、那是为了令老爷安心,胡乱编的,我家老爷他、他就信鬼啊神啊这些……”
  怪物俏皮地点点头:“那你信不信?”
  陈莲花尖叫一声,夺门而出。
  怪物挠挠头,嘀嘀咕咕地蹲下来,盯着颜震天的尸体看了一会儿。突然,它转过头,对着空气说:“喂,林宝柔,你真的不爱他了吗?多好的人啊!”
  过了一会儿,它又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唉,你虽不爱他了,我倒是挺喜欢他的,可惜他死了。也罢,死也死了,这皮囊他也用不着了,给我用吧。”
### 8
  聊斋茶社内,几个茶客边喝茶边看蒲先生写的《画皮》。
  一个茶客说:“蒲先生为何不把陈氏变成疯子的事写进去?”
  蒲先生一边低头添火一边说:“那陈氏疯得莫名其妙,加进去不但显得累赘,而且寓意全无,不加也罢。”
  茶客们纷纷点头称是。这时,一个茶客突然发现茶社的角落里不知何时坐了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他一边喝茶一边对着没人的地方自言自语:“喂!林宝柔你真是太麻烦了!你让我帮你找回遗物,我把那些破布烂铁给你了,你又说你要的不是这些,是你的镯子。于是我又不辞辛苦帮你拿回镯子,你现在又埋怨我当初不阻止颜震天,结果害他枉死。拜托啦,我只不过是只无皮鬼,听说这儿附近有我的同类,才跑过来想凑凑热闹的。我本来见你是个枉死的孤魂才好心帮你的,你别没完没了好不好啊!”
  说罢,他对着那无人处愣了愣,然后又不耐烦地自言自语:“反正他也死了,我拿他的皮来穿一穿怎么了,啊?你怎么这么啰嗦啊!再说了,你真正爱的是你的王老爷,我穿了颜震天的皮,你怎么那么在意?啊?!”
  一个好事的茶客凑过去,说道:“哎哟,我想起来了,这不是到城中办案的那位官爷吗?怎么样?案子办完了?您这一直唠唠叨叨跟谁说话呢?该不会见鬼了吧?”
  那年轻人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才见鬼了呢!你们都见鬼了,哼!”
  说罢,他甩甩袖子扬长而去,边走边继续嘀咕个不停。
  茶客们面面相觑,都说这人果真是个疯子。
  蒲先生望着那年轻人的背影,想起适才喝茶时,那年轻人的下巴上不小心松动脱落的皮肤,喃喃道:“怕是真的见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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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罗刹海市
date: 2016-04-09 20:57:20
categories:
- 男生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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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小妖U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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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阴花楼
  顺治十五年蒲松龄19岁初应童子试县、府、道三试第一可谓少年得志意气风发。那一年他踌躇满志、衣着光鲜地返回蒲家庄途经阴花楼时再次遇到了马念龙。在这之前他和马念龙只见过一次。
  早年,蒲松龄的父亲和马念龙的父亲曾有过生意上的往来,两个六七岁大的男孩就此结识。那时,清军入关不久,剃发令刚刚实行。满清朝认为,金钱鼠尾,乃新朝之雅政;峨冠博带,实亡国之陋规。剃头的标准是:头顶只有金钱大小一片头发,蓄做手指粗细的小辫子,须得能穿过清铜钱的方孔才算合格(清宫剧里的发型其实是清朝后期才演变成那样的,清初的发型可没那么顺眼。)剃了头的男人们大多羞于出门,即便出门也要找各种借口戴一顶帽子。
  当时的剃发令十分可怕,反正你就得剃头发,要不就剃掉你的头。因此,当蒲松龄小朋友看到马念龙小朋友不但没有剃头,还跟个没家教的疯子似的将头发很随意地披在肩上时,着实替他捏了一把冷汗。于是,趁两家大人谈生意时,他将马念龙拉到一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告诉他这么放纵自己的头发,是要满门抄斩的。
  马念龙只是咯咯笑,既不听从他的建议,也不反驳他。奇怪的是,他家的大人竟也不怕他招来灭门之灾,对于他的头发熟视无睹。这一切,令蒲松龄小朋友既诧异,又羡慕,忍不住想和这个披头散发的小疯子多玩一会儿。更何况,马念龙小朋友生得十分好看,一边望着他的眼睛一边和他说话,也是一件十分享受的事。
  后来,蒲家和马家虽然往来渐疏,但两个小朋友一直保持书信往来,每隔三两个月,便彼此汇报一下自己的近况。再后来,蒲松龄小朋友逐渐长成一位才子,马念龙也慢慢变成了远近闻名的美男。
  马念龙的美是无法复制的。倒也不是他的脸庞多么英俊洒逸,也不是他的身材有多么高大挺拔,只是不知为何,只要你看到他,只一眼,心窝窝里就会情不自禁地飘出“真美啊”这样的赞叹。
  马念龙的放荡不羁也是无法复制的。他不剃发留辫,整日披散着头发,有时候还会把头发挽成一朵娘娘腔的发髻;或者蓄须几日,再用剔透的蛟胶把胡子浆得直愣愣的,宛若小白脸版的张飞;又或者,随便披一条被单用草绳邋邋遢遢地一捆,就当做衣服出门闲逛。即便是这样,也不影响他的美。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马念龙的美,超脱凡尘。
  马念龙的父亲马骥是富可敌国的大商贾,据说当年满清入关时,他审时度势,将身家尽数捐献给清军作为军资,是清朝的大功臣,正是因为这个,马念龙的头发才能长得这么好。当时,散尽家财的马骥再次白手起家,出海经商,很快便又衣钵满盆。时至今日,已经拥有数十个码头,上百艘商船,连官府都要给他几分面子。当地每年献给朝廷的奇珍异宝,都是马家自海外带回的。据说,连皇上和董鄂妃最喜爱的舞姬,都出自马家的供奉。
  按理说,如此显赫的家世,挑选佣人、家丁和长工的条件也应该十分苛刻,可马家苛刻得十分怪异,除了他们本家人之外所有的仆人,全部都奇丑无比。要么眼歪口斜,要么耳大鼻长,要么身体畸形,反正要多丑有多丑,简直惨不忍睹。这些仆人自小就在马家长大,因为长相怪异被父母抛弃,又因为长相怪异被马家收养,因此他们各个都对马家忠心耿耿,而马家的人也极为善待他们。
  与极丑的家仆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马家那些极美的养女们。
  马家每年都会从各地领养一些美人坯子,有些是女童,但多数是女婴。马家称她们为养女,让她们住在阴花楼,用心调教,琴棋书画,样样都悉心教授。每逢初一十五,是阴花楼的开放日,阴花楼的主事莫七姑会提前派发请柬,宴请全国各地的达官显贵。届时,阴花楼的女孩儿们也会一一亮相,为宾客们歌舞助兴。乍一听,这阴花楼和青楼似乎有点类似,其实不然。阴花楼的女孩儿们,可比青楼女子金贵多了,她们可都是卖艺不卖身,哦不,严格来说,连“艺”也是不卖的,因为来阴花楼的宾客,不但不用出钱,宴会里的佳肴珍酿,也全是马家请的。若是宾客看中某位女孩,莫七姑便会从中牵线,撮合他们的姻缘。小妾侍婢是绝对不做的,想娶阴花楼的女孩,必须明媒正娶做正房,而且聘金决不能少于十万两银子。
  虽乎此,各地的显贵们还是争破了头想得到阴花楼的请柬,以期能娶得阴花楼的女孩。因为阴花楼的女孩儿们不但国色天香,而且才情横溢、淑德贤良,最主要的是,她们旺夫啊,每个娶了阴花楼女孩的人,都是求富得富,求贵得贵。
  坊间传言,阴花楼的女孩都是马家从海外领养的龙女,其实根本没那么悬乎。她们之所以旺夫,不过是因了马家而已。马家利用女孩们的姻亲关系,将关系网铺满全国,娶了阴花楼的女孩,就等于加入了这个庞大的、金灿灿的关系网,无论从商还是从政,自然会事半功倍。
  蒲松龄就是在路过阴花楼的时候,再次遇到马念龙的。
  当天正是十五,阴花楼大宴宾客。马念龙懒懒散散、歪歪扭扭斜靠在二楼的栏杆上,吊儿郎当地喊:“蒲兄!是蒲兄吗?”
  蒲松龄一抬头,一眼便认出他的头发,然后才认出他这个人。
### 2 出航
  以前未相见时,蒲松龄和马念龙之间有很多话题,每次书信,两人都洋洋洒洒写上数十页,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恨不能飞到对方身边,彻夜长谈。如今终于重逢,两人却又都没话了,虽然心里知道,眼前的人就是与自己惺惺相惜的知己,却总有几分陌生,有点对不上号的感觉。若不是马念龙的父亲马骥一直喋喋不休地劝导蒲松龄放弃功名,他俩之间的氛围指不定要冷到什么程度。
  马骥说:“现在虽是新朝,但朝廷所用的官员,却还都是旧吏。前朝的腐气自然也一并沿袭下来。蒲公子虽然才华横溢,但却不是做官的料。你啊,是飞在天上的龙,为什么非要往泥鳅堆儿里钻呢!”
  蒲松龄不以为然,只是固执地笑着。
  马骥有几分无奈,“我惜你是有才之人,才对你说这些话的。蒲公子若要为官,必须剃掉龙鳞、抽去龙骨、扒光龙须、砍掉龙爪,变得和泥鳅一样丑陋,这样才能在泥鳅堆儿里求得一席之地。否则,你这仕途……”
  马念龙听得心烦,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父亲!您不让儿子踏入仕途也就罢了,怎么连别人家的儿子也要管?蒲兄才高八斗,又有治国为民的韬略,好生生的,您别咒他!”
  蒲松龄急忙说:“无妨无妨,晚辈愿意聆听世伯教诲。”
  马念龙甩甩袖子,“蒲兄啊,你快别说了。若是把我爹的兴致给撩了起来,又要喋喋不休地讲那些罗刹国的故事了。我啊,听得耳朵都要长趼了!”
  蒲松龄不禁好奇道:“什么罗刹国?”
  经他这么一问,马骥果然来了兴致,令仆人沏了壶上好的嫩茶,拉开阵势,正要大讲特讲一番,马念龙急忙拉着蒲松龄跑出去,没好气地说:“我的亲爹啊,您就饶了儿子吧!”
  蒲松龄愈加好奇了:“你爹口中的罗刹国,到底怎么回事?”
  马念龙道:“俗不可耐的故事!来日我在信中与你细说!”
  蒲松龄笑笑:“如此甚好。我也觉得咱们兄弟,还是适合在信中交谈,如此面对面,总觉得有几分别扭,似乎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马念龙也跟着笑。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距离越远越容易亲近,距离近了,反倒会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生疏。
  临别时,马念龙送给蒲松龄一串鲜红色的玛瑙风铃,叮嘱他挂在家门前。
  马念龙说:“这是信鹰的识别标记。过几天我就要代替父亲出海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过别担心,每隔一两个月,我便会放一只信鹰回来带信给你。”
  蒲松龄把玩着风铃,问:“那我如何回信给你呢?”
  马念龙道:“蒲兄可将那些回信攒起来,等我回来再遣人送到马府。因为信鹰只认得回来的路。”
  那一日傍晚,一切都是平常的样子,文人墨客们时常描写的那种戚戚然的分别场景并没有出现,两个少年很随意地挥了挥手,然后各自转身回家,谁也没有回头。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 3 第二封信
  蒲松龄将风铃小心翼翼地系在书斋的窗棂上,每当读书读累时,他便会站在窗前,出神地望着风铃,心中漾满了莫名的愁绪。这愁绪并不是思念马念龙,甚至完全与马念龙无关。他是向往,向往更宽更广的世界,以及世界之外的世界。
  此时已经是顺治十六年,马念龙出海将近半年了,仍旧杳无音讯。他出事了吗?还是信鹰出事了?这一切,蒲松龄都无从得知,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时值四月,蒲松龄与张笃庆、李尧臣结为郢中三友,每日吟诗作对,渐渐将马念龙的事抛之脑后。那一日清晨,他正准备出门会友,却听见一阵阵鹰啼由远及近。仰头望去,只见湛蓝的天空中,一头巨鹰盘旋而下,径直落在书斋的窗前,撞得玛瑙风铃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那巨鹰似乎飞了很远的路,已经精疲力竭,它摇摇晃晃地落在窗棂上,站都没站稳,便哀鸣一声栽在地上,一命呜呼。它的右腿上,绑着一个破旧的牛皮囊,牛皮囊里,是马念龙的信:
  蒲兄:
  见字如唔。
  距离上次写信,已三月有余,希望蒲兄一切安好。在上一封信里,我详细讲述了家父曾说过的罗刹国,相信蒲兄听了,也觉得那只是哄骗孩童的荒唐故事吧。而我,此时此刻,却正是驶向那虚无的、荒谬的罗刹国。
  连续几日的狂风骤浪已经逐渐平息,出发时的十八艘商船,如今只剩下七艘。看来罗公是对的,是我太急功近利,不肯在无人岛上多停留几日,才会害死那么多人。对了,你应该还记得罗公吧,我在上封信里提到过的,那个皮肤黝黑、少言寡语的怪老头。我原本以为,自己独自带队出海,就可以暂时摆脱父亲的管束,谁知道这家伙比我爹还严厉。一开始我特别烦他,后来我才明白,他不是对我严厉,而是对这一船队人的生命严厉。在这茫茫大海之上,什么琴棋书画,什么诗词歌赋,什么治国之道,全都变得那么虚无缥缈,只有和那乖戾的老天爷死扛到底,才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罗公说,再有三天,我们就可以在罗刹国的西岸登陆了,船队的每个人都十分雀跃。我和他们一样,也很兴奋,在海上漂了三个多月,我内心极度渴望那种踏踏实实站在陆地上的感觉,但不知为何,我总是觉得不安,总是觉得在那个所谓的罗刹国,将有更大更可怕的危险在等待着我们。
  与此同时,我的内心还充满了困惑。
  就像前面所说,这次出航,我带了十八艘商船,每艘商船上都有许多马家的家仆,却唯独不见货物。我曾问过罗公,这次我们和罗刹国人交易的货物是什么,但罗公每次都跟没听到似的,对这个问题不理不睬。
  更令人费解的是,东莪(音同娥)告诉我,她所在的十一号船,几乎全是嗷嗷待哺的女婴和懵懂的女童。希望我的猜测是错的,希望父亲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哦,对了,你还不认识东莪。
  东莪负责照看十一号船的孩子们,她是个极好极好的女子,会写诗,能弹琴,既美丽,又尊贵。没错,她的气质不能用高贵来形容,是尊贵。连我这个浪荡公子在她面前,都不敢造次。只要她静静地在你眼前一站,不需要任何话语,也不需要任何动作,她只是若有若无看你那么一眼,你肚子里那些歪歪肠子就全被捋直了。
  如此美好又神奇的女子,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不说了,等我们回去后,你就能见着了。
  相信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们已经抵达罗刹国了。
  蒲兄,你说罗刹国,真的和我爹爹讲述的那样吗?
  罢了,不想了,反正后天就能亲自一探究竟了。
  祝好,勿念。
  知名不具
### 4 龙肉之祸
  看来这是马念龙寄给蒲松龄的第二封信,至于那第一封,想必在路上遗失了吧,毕竟路途遥远,天气诡谲,世事难测,也许那送信的巨鹰被雷电劈中了,或者被猎人射杀了,谁知道呢。
  蒲松龄又将信反复读了几遍,越读越好奇,那罗刹国到底是个怎样的国家呢?那个国家里又住着些什么人呢?看来,只能去亲自拜访下马老爷了,想起当日他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想必也一定乐得相告。
  谁知到了马府,却是一番忙乱的景象。
  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进进出出,要么眉头紧锁,要么摇头叹息,好像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蒲松龄见状,不敢贸然打搅,只在门外徘徊。
  不一会儿,两个肥胖的官员模样的人摇头晃脑地走出来。一个说:“唉,怪只怪马骥口无遮拦,平日里总是四处吹嘘自己到过什么罗刹国,不但和鲛人有生意上的往来,还说自己认识龙王爷,连天都吹破了。这下好了,吹出个天大的祸事来!”
  另一个说:“可不是!那董鄂妃可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如今得了病,太医们各个束手无策。皇上震怒,下令,若医治不好董鄂妃,所有的太医和侍婢都要陪葬,太后拦都拦不住。听说啊,出卖马骥的,就是前些年他献给皇上的那个舞姬,那舞姬害怕陪葬,竟然谎称自己是罗刹国的人,还说马骥和罗刹国以及龙宫都有贸易往来,家中藏有能医治百病的龙肉。这可好了……”
  蒲松龄见马家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自然不敢再去问那罗刹国的事,只好忧心忡忡地返回,心中祈祷着马老爷能平安度过此劫。
### 5 第三封信
  天哪,蒲兄,我已经迫不及待要给你写信了,原来我父亲真的到过罗刹国,原来这世上真有如此诡异的国度!此时此刻,我马念龙可以拍着胸脯告诉你——罗刹国是真实存在的!
  我们是三天前上岸的,按照罗公的命令,我们将船只藏在罗刹国附近海域的巨礁里,令船上家仆不得下船,只有罗公、东莪和我下了船,悄悄潜入罗刹国。
  正如我父亲所说,这罗刹国是十分隐秘的,附近海域完全被大雾笼罩,罗盘针也全部失灵,若不是有罗公指引,我们根本无法发现这繁茂的岛国。看来,当年父亲因遭遇了海难,随波逐流无意中漂泊至此,实乃不幸中的大幸。
  罗刹国的西面,是广袤的森林,参天大树遮天蔽日,不知名的藤蔓缠绕着树根,仿若传奇中的上古圣地。森林中央有一处村庄,房屋破败,土地贫瘠,但村中无论男女老幼,各个都生得神仙般的好模样。我记得父亲曾说过,在罗刹国里,越是外貌美丽的人,越是没有地位,越是贫穷,看来真是这样。
  这里的村长似乎和罗公很熟识,他们嘀嘀咕咕说了一些我们听不懂的方言,然后罗公便挨家挨户去登记,我想,大抵是要收购这里特有的山珍吧。
  我们在村子里借住了一宿,第二日便起程赶往罗刹国的都城。你是知道的,罗刹国以美为丑,以丑为美,他们选拔官员不看文章、不问韬略,全凭美丑,可偏偏呢,他们的审美观和我们恰恰相反,于是官职越高的人,长得越丑,我真想知道,这罗刹国的皇帝,到底丑到了什么程度。想当年我父亲在家乡怎么说也算得上是美男子,可到了罗刹国,却被当做丑陋的、吃人的妖怪,人人见而诛之。因有前车之鉴,进城前,我和东莪故意把头发弄得乱蓬蓬的,脸上涂满了黑炭,免得被当做妖怪吓着城中百姓。罗公是不用易容的,因为他本来就很丑。
  罗刹国的都城以黑石为墙,城中楼阁近百尺,看起来极为怪异。
  我们进到城中时,正赶上退朝。蒲兄,当我见到退朝的官员时,真希望你就在场,若以你的笔墨,定能描述出那些大官们是何其丑陋。这么说吧,你一定见过我家的仆人们,在中国,他们都算奇丑之人。但他们和罗刹国朝中官员比起来,简直就能被称作美人儿了!就说那相国吧,双耳皆背生,鼻有三孔,睫毛如门帘般覆在双目之上,丑得难以描述。朝官们陆续从皇宫里走出来,果真如传闻中一般,官职越小的,长得越顺眼,当然,只是相比那些大官,顺眼那么一点点而已。
  虽然我和东莪化了妆,但五官是无法更改的,因此在这繁华的都城中,依然“丑”得惊世骇俗。为了避免多生事端,罗公带着我和东莪,尽量挑选人少偏僻的巷子行走,直至城南一家偏僻的大院。
  据说,那大院里住着的,便是我父亲多年来的生意伙伴。说来惭愧,直到现在,我还没弄明白,父亲和罗刹国的人到底做的是什么生意。
  今天就写到这里吧,大院的主人回来了,罗公和我马上就要去拜见他,也许那时,我便会知道我们将要交易的货物到底是什么。
  哦,对了,不知为何,我觉得自从到了罗刹国,东莪就变得越来越忧伤,时常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更奇怪的是,她每次哭的时候,手里总是莫名其妙地捧着很多剔透的珍珠,而我的心,也会因她的哭泣,而一阵阵地疼。
  蒲兄,倘若嫂嫂哭泣时,你的心会疼吗?
### 6 鲛人
  马念龙的第三封信,应该是在第二封发出不久就寄出的,因此,蒲松龄收到时,和第二封信也不过隔了几天而已。当时,马骥正为龙肉的事情愁得焦头烂额,蒲松龄念及与马念龙的情分,虽有心帮忙,却又无计可施。毕竟龙肉这东西就和鬼一样,听说过的人很多,见过的人却很少。
  这次送信的巨鹰并没有马上毙命,它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不停抽搐着。突然,它大叫一声,吐出一块薄如蝉翼又柔韧无比的布头,吐出布头后,它挣扎了几下,竟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展开双翅,高昂着头,长鸣一声,冲入云霄。就在此时,春雷阵阵,豆大的雨点从天空砸下来。蒲松龄刚关好窗户,却见一头滑腻灰黑的怪物破窗而入。
  不,不是怪物,是人。
  不,也不是人,是怪物。
  不不不,确切说,闯进书斋的,是一个人身鱼尾的家伙,蒲松龄从志怪图录里看到过,没错,是鲛人。
  蒲松龄自小胆子就大,因此他并没有尖叫,也没有惊慌,只是半张着嘴巴,用目光一寸一寸地丈量着他,从头,至尾。
  嗯,尾。
  这是个雄性鲛人,看起来强壮剽悍。头和上半身是人的样子,但自腰肢以下,却是鱼尾。那鱼尾看起来强劲有力,不但支撑着他的身体,必要的时候,似乎也能成为进攻的利器。
  鲛人拾起巨鹰吐出的布头,咿咿呀呀地小声说了几句蒲松龄听不懂的话。
  蒲松龄试探着问道:“这布头是你的?”
  “你是从罗刹国来的?”
  “你是马念龙的朋友?”
  “你来这里做什么?”
  鲛人并未回答他,一直紧紧皱着眉头,嘴巴微微抖动着,似乎在默默重复蒲松龄的话,又似乎在冥想着什么深奥的东西。只片刻工夫,他便已经掌握了山东籍蒲家庄味儿的语言体系。
  鲛人道:“先生莫怕,我不会伤人的。我是罗刹海的鲛人,名叫东青。二十年前,我妹妹东娥因贪玩被人诱捕,从此杳无音讯。后来,我辗转从商船上的水手那里听说,她被一个极为有权势的人收养,前几年进了的皇宫。这二十年里,我一直在海中寻找到达这里的航路,却始终不得其法。幸好前几日,我在海上看到一头巨鹰,我知道巨鹰不是海鸟,只生活在中原,于是便将一块蛟绡打入它的体内,而后循迹而来。”
  蒲松龄微微皱起眉头,被一个极有权势的人收养?皇宫?东莪?东娥?董鄂?!难道是董鄂妃?
  “东青,你确定你妹妹在皇宫?而不是在其他什么地方?”
  东青点点头。
  蒲松龄急忙道:“那你妹妹极有可能是皇上的宠妃,董鄂妃,听说她现在重病在身,你不妨去找找城里的马老爷马骥,他见多识广,又在朝中有许多朋友,应该可以帮到你。”
  蒲松龄当时并不知道,他给东青出了一个要命的主意。
  事实上,马骥并没有帮到东青,倒是东青帮了马骥。
  东青离开的第二天,关于马骥找到龙肉的消息,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 7 第四封信
  鲛人东青离开后不久,蒲松龄就莫名其妙生了一场病。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发烧,轻微的,不伤筋动骨,不影响日常生活,就是整个人看起来浑浑噩噩的,整日说些胡话。医生开了很多方子,都不见效,眼见着明年又要考试,蒲家上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蒲松龄那场病,直到三个月才好。那病来得奇怪,去得也诡异。那一日,蒲松龄吃着饭,突然把筷子一摔,大叫道:“鲛人!马老爷是不是把鲛人给杀了?”
  家人以为他又发病,并未理会。
  蒲松龄腾地站起来,稍微收拾了下,直奔马府而去。到了马府,他一改往日的斯文,扯住马骥的衣袖,火急火燎地说:“东青呢?东青!”
  马骥一脸疑惑:“什么东青西青?”
  蒲松龄道:“就是鲛人东青啊!你是不是杀了他,把他的肉献到宫里,去给董鄂妃治病了?”
  马骥哈哈大笑道:“原来蒲公子也不过是个俗人!这世界上哪有什么鲛人?龙肉更是子虚乌有!三个月前,皇上爱妻心切,急得失去理智,才会到我这里索要龙肉。可太后却是极为明事理的人。我将事情的原委禀明太后之后,她老人家通情达理,请皇上收回成命,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蒲松龄不信,“三个月前董鄂妃已经病重,不是吃了你供奉的龙肉,病情才有所好转吗?”
  马骥道:“那是太后娘娘足智多谋,令老夫找了一条百年鲶鱼,谎称是龙肉。董鄂妃不知内情,当龙肉吃下去,心情大好,病情自然也慢慢好了起来。”
  蒲松龄惊道:“这可是欺君之罪!”
  马骥正色道:“蒲公子可别乱说,我只是奉太后懿旨办事儿,至于欺不欺君,这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真的没有鲛人来找过您?”
  “真没有!看来蒲公子病得不轻啊,尽说胡话了。”
  那一日从马府出来,蒲松龄的病就莫名地好了,烧退了,也不再说胡话。有时人们拿他病中的疯话逗他,他也只是自嘲地笑笑。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渐渐觉得,所谓的鲛人,不过是自己病中的一场荒唐梦罢了。甚至,连马念龙信中的内容,细看之下也十分荒谬,谁知是不是他为了哄自己乐和,胡编乱造的故事呢?
  蒲松龄病愈两个月后,也就是顺治十六年秋天,距离马念龙上一封信半年之后,蒲松龄又收到了他送来的第四封信。
  那封信很短,甚至连抬头和落款都没有,只有短短一句话:“鲛人围攻罗刹国,吾等被困。”
  又是鲛人!
  蒲松龄揉揉眼睛,没错,是鲛人!
  他拿起信,直奔马府。可走到一半,他的脑子突然转过弯儿了——只怕马老爷看了这封信,又要说他中了魔障了吧?既然连他都收到了巨鹰送来的书信,想必马府也应该收到了相关的信息。这么重大的事,马念龙不可能只通知自己而不告诉他的父亲吧?
  想到这里,他将书信收好,悄悄来到马府附近,不动声色。
  果然,只见马府上上下下都紧张地忙碌着,不断有船工模样的人被召集进来,镇守此地的将军,也差人送了些兵器搬进马府。看来,马老爷应该也收到了信。可马老爷的信里也写明了是鲛人围攻吗?倘若如此,那么马老爷也一定相信这世界上真的存在鲛人,才会如此紧张。
  蒲松龄的手微微颤抖起来,那么,半年前他见到的鲛人东青,一定不是梦,是真真切切的。
  在蒲松龄收到信的第二天,马骥就派了二十几艘商船前往罗刹国。说是商船,但船上并无货物,全都是精壮的男丁和退役的军人。
  谁知那二十几艘商船也和马念龙一样,一进入罗刹国附近的海域,便杳无音讯。
  从顺治十六年秋直至顺治十七年八月,马骥不知派了多少船前去罗刹国,但都如石沉大海,有去无回。所有人都觉得马念龙定是凶多吉少了,也有人说马骥杀龙取肉给董鄂妃治病,得罪了龙王爷,于是龙王就把他儿子收了去。
  令人奇怪的是,马骥虽然派了很多商船去寻找儿子,但他本人似乎并不着急,并且也没有亲自出海寻子的意思。于是人们又说,马念龙其实并不是失踪,他本就是马骥和龙女所生的孩子,现在,他只不过是回龙宫探母了,怎么可能会有危险呢?
### 8 第五封信
  顺治十七年,多事之秋。董鄂妃病逝,皇帝伤心绝望,自此沉溺于佛学,不思朝政。驻扎在台湾的郑成功瞅准时机,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反攻大陆。这些国家大事都是蒲松龄所忧心的,但却不是最烦恼的。最烦恼的是,那一年,他乡试未中,而才学远不及他的人,却用银子买到了功名,他心存愤懑,心灰意冷,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每日愁眉不展。
  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他收到了马念龙的第五封信,这恐怕是这一年,最能令他开心的事了。太好了,只要有信,就证明他还活着!
  蒲兄:
  见信如晤,思念甚切!
  距离上次写信已一年有余,想必蒲兄十分忧心挂念,为此,弟深感不安。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千头万绪,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一日,我与罗公拜会了城南大院的主人后,才知道原来我父亲这么多年来一直做着伤天害理的营生。那大院的主人是一位相貌丑陋的老人,他原是罗刹国的侍郎,在退隐后的十几年里,一直与我父亲做着倒卖人口的买卖,我那些船上的家仆和婴童,正是要贩卖的货物。因了罗刹国与中国的审美完全相反,他们便以帮扶贫困百姓为名,将罗刹国的“丑女”免费收养,运回中国,养在阴花楼加以调教。每月初一十五阴花楼的开放日,名为大宴宾客,实则不过是一场披着华美外衣的买卖罢了。我父亲利用那些女孩,不但赚取了高额的聘金,还顺势将关系网铺到全国各地,方便自己收养诱拐国内那些畸形的弃儿。养在马府的那些丑陋的家仆们,在罗刹国人的眼中,却各个都是一等一的俊男美女。我父亲仰仗老侍郎的权势,在罗刹海市中占得一席之地,为家仆们挂上标签公然售卖,罗刹国的贵族和四方的鲛人都争相购买,一个家仆,就能换得数之不尽的珍珠玛瑙,这买卖真可谓一本万利。
  看到这些,我不知道蒲兄会作何感想?反正当我得知这一切时,十分愤怒。但老侍郎和罗公却不以为然,他们认为我小题大做,他们觉得自己是在做利国利民的善事。他们说,那些本应在罗刹国窘迫一生的女子,到了中国却能成为达官显贵的夫人,享尽荣华;那些本应在中国受尽欺辱的丑儿,到了罗刹国却能得到贵族的赏识,受尽宠爱,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大善事吗?乍一听,这些话似乎有点道理,但我总觉得心中堵得慌。罗刹女和我的家仆,都抱着感激的心情把我们当做恩人一般供奉着,而我们,却把他们当做赚钱的货物,这太没良心了。
  当天晚上,我将心中的想法告诉了东莪,东莪也十分赞同。啊,我的东莪,她总是那么理解我,认同我。没错,蒲兄,你没有看错,东莪是我的东莪,但这是后话。且说那夜,我与东莪左思右想,觉得不能让那些家仆蒙在鼓里,于是决定连夜返回西岸,将真相告诉他们。倘若他们心甘情愿留下被卖给罗刹国的权贵和鲛人,乐得做他们掌中的玩物,那第二日便可跟我们去海市;倘若他们不愿意,那么去留自便。
  于是,我和东莪偷偷从老侍郎家溜出来,想要原路回到商船。谁知行至城中时,突降大雨。雨水洗掉了我们脸上的伪装,逗留在夜市中的罗刹国百姓从未见过像我们这么“丑”的人,大概在他们眼里,我们就像是吃人的妖怪吧?百姓们四处逃窜,尖叫声引来了都城的守卫,我们很快被守卫抓住,被关进死牢。听牢中的守卫说,罗刹国的皇帝十分痛恨中国人,因此我们无须提审,次日便会直接处斩。
  当时我十分害怕,可东莪却镇定自若,那临危不惧的气势,真不是一般女子能有的。只见她轻轻松开发髻,将头发披散在肩上,然后昂起头,身体前倾,冲着监牢那扇小窗,发出奇妙的声音。那声音像夜莺的啼叫,又像海中巨鲸的悲鸣,悠远悠长,就像洒在空气中的上等香粉,随风飘向未知的远方。我问她在唱什么,为什么要发出这样的声音,她却摇摇头,一脸无辜地说,她也不知道。她只是本能地觉得,只要这样做,就能获救。
  我忍不住问她:“东莪,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有姓氏吗?”
  东莪倒也不隐瞒,她极为平静地说:“有。我是,爱新觉罗·东莪。”
  蒲兄,看到这里,你也一定被吓到了吧?你也一定想不到,一个商船上的女工,竟然会是皇族吧!喝口茶,平复下心情,因为后面还有更惊人的!
  东莪说完自己的姓名后,温婉地冲我笑了笑,轻轻撩起衣裙的一角,说:“我确实是皇族,却不是大清朝的皇族,而是鲛人的。”只见那裙角下面,露出一截银色的、剔透的鱼尾!
  原来,东莪是鲛人国最受宠的小公主,幼年时,因贪玩而被一个朝鲜人诱捕,而后,幼小的她被当做珍禽异兽,关在笼子里贩卖。当时,多尔衮,也就是后来的皇父摄政王正在征战朝鲜,见她可怜,便重金买下她,那一年,多尔衮还顺势带回一个朝鲜王族之女。多尔衮膝下无子,对东莪十分宠溺。后来,他便干脆让自己那朝鲜侧福晋假装怀孕,让东莪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女儿。顺便借此机会,堵住朝中关于自己“十几个妻妾却一无所出”的流言蜚语。由于幼年时的鲛人长得极慢,因此虽有好事之人怀疑东莪的身份。但碍于多尔衮的权势,也无人敢明目张胆地质疑。多年来,东莪在自己朝鲜族母亲的掩护下,将鱼尾深藏于长裙之中,竟没有人发现她的真实身份。直到多尔衮去世,东莪及多尔衮的过继子多尔博被皇上下旨交于信郡王多尼府中看管,东莪担心身份败露,这才逃了出来。
  她暗中打听,得知马家的商船与罗刹国有贸易往来,于是千方百计混进船队做女工,以期能找到族人。
  且说东莪在发出奇妙的声音之后,不到两个时辰,罗刹国便乱作一团,连那些狱卒们都坐不住了,据说是一向与罗刹国两不相犯的鲛人,竟然将罗刹国围了个水泄不通。
  罗刹国皇帝不明就里,派人交涉,这才知道自己的士兵误抓了鲛人公主和她的朋友。于是他亲自赶到大牢,打算当面赔罪。谁知,当那面如恶鬼的皇帝见了我时,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坚持只放东莪一人,却执意要杀我。
  我至今都无法理解,我与那罗刹国皇帝素不相识,就算我在他眼中是极丑之人,也不用做得这么绝吧?当然,我心爱的东莪,做得比他更绝。她紧紧牵着我手,毫不退让。她说:“念龙生,我生;念龙死,我死;我死,则罗刹亡!”
  我原本以为,在东莪的坚持和鲛人的威胁下,罗刹皇帝会做出让步,谁知,他不知为何偏偏杠上了。罗刹皇帝已经放了东莪,是东莪自己不走,所以鲛人也不好发起攻击。鲛人虽没有发动攻击,但由于东莪还在罗刹国,他们也不能就此退兵,于是双方就这么僵持了大半年,直到罗刹国的皇后娘娘出海回来,从中斡旋,我们才得以脱身。
  蒲兄啊,我视你为知己,才将在罗刹国的经历如实写于信中。朝中局势你是知道的,多尔衮死后不久,其政敌便纷纷出来翻案,揭发他的大逆之罪。皇上宣布多尔衮罪状,追夺一切封典,毁墓掘尸。东莪是逃匿的罪臣之女,希望你能保守信中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父亲。
  眼下,我和东莪暂留在罗刹国,处理一些善后的琐事,诸多细节,不便多言。
  愿兄一切安好,也许不久之后,我便会返回中国。
### 9 祸端再起
  读完马念龙的来信,蒲松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世间竟真有如此传奇般的故事。和马念龙的经历相比,自己的人生实在单薄而无味,自那时起,他心中便萌生了收集天下奇闻异事的想法。当然,在当时,这只是一个想法。
  蒲松龄本以为,马念龙在罗刹国脱险,又有鲛人相助,应该很快便会回来。谁知,在收到信之后的四个多月里,马念龙不但没有返乡,反而又一次失去了音讯。
  时值顺治十八年正月,天气出奇的寒冷。大年初一时,举国欢庆,京城中却传来噩耗,说是皇上患了水痘,已然病危,令全国停止一切庆祝活动。
  正月初三,几骑快马横冲直撞闯进马府,带来太后懿旨,勒令马骥立即交出龙肉替皇上医病,否则便满门抄斩。
  前文曾说过,太后是明事理的人,董鄂妃病危时,她曾帮过马骥解围,如今为何却又自相矛盾,要生生地为难马骥呢?
  可怜天下父母心,太后也是常人,也是一位母亲。在对待别人的事时,当然可以保持理智。何况,皇上任性,当时专宠董鄂妃一人,导致后宫怨声连连。要知道,这不仅仅是后宫争宠的问题,还涉及到每个嫔妃背后的部落、族群各政治团体的利益。因此,太后当时心里也不喜欢董鄂妃,对董鄂妃的病,自然也不会太上心。但现在不同了,现在病危的,是自己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好不容易培养长大的亲生儿子。从皇太极驾崩那一刻起,为了儿子,她就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好不容易熬到多尔衮死去,熬到儿子当政,却又……
  因此,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哪怕是没有希望的希望,她也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可愁煞了马骥。他跪在钦差面前,将脑门磕得血迹斑驳,一再申明自己根本没什么龙肉。但钦差大臣可不听这一套,他说:“行了,别装了。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谁跟你不是沾亲带故的?大家都知道,你儿子马念龙,是你与龙女所生。就算你没有龙肉,那你儿子体内好歹有龙的血脉,只要割下一小块儿,兴许就能救皇上一命。我说马骥啊,又不是要你儿子的命,只不过割一块肉,也就疼那么一下,若连这个都做不到,太后娘娘现在就能定你个反清的大罪!”
  马骥哭道:“大人,这么大的罪名,草民可担待不起啊!且不说犬子并非龙女所生,就算他是,草民此刻也鞭长莫及啊!犬子几年前出海,至今未归,我能奈何啊!”
  钦差大臣厉声道:“你儿子是不是叫做马念龙?若他不是龙女所生,为何要叫念龙?莫不成,他思念的不是龙女母亲,而是大清的龙位?!这么说起来,你儿子似乎从小就未剃发,完全无视朝廷的剃发易服令,这,还不是反清?!还有,你不知从哪弄些野孩子,稍微调教两下,就要塞给各地显贵做正室,如此明目张胆地拉党营私,到底藏的什么居心?”
  马骥百口莫辩,只能哭嚎着哀求道:“大人,草民明白了,草民懂了!请给草民一点时间,就算上天入地,也要为皇上找到龙肉,以表忠心呐!”
  钦差大臣道:“我可以等,太后也可以等,但皇上的病可等不得!明日日出之前,必须交出龙肉!”
  马骥连忙磕头谢恩——感谢老天爷!幸好我的儿子出海了,幸好他不在这里!
  马骥确实到过罗刹国,也和鲛人做过生意,但龙族,他是真真的没见过。虽然鲛人的体液有强身健体的神效,但那也绝不可能是医治百病的仙药啊,况且,这一时半刻,让他到哪儿找鲛人去?退一万步,就算他找到了鲛人,把鲛人的体液献给皇上,可万一皇上还没好,这次可就是真真切切的欺君之罪了!横竖都是一死,还不如趁夜逃走,兴许还能博得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马骥叫了两个靠得住的家仆,携带些细软,连夜向沿海的方向逃去。
  正月初七,皇上驾崩。
  随后不久,马骥和马念龙都被冠以谋逆的罪名,诛九族,财产入宫。马骥和马念龙之前所做过的一切,全都成了罪证,经过吏部那些大臣们一番梳理,竟然折腾出另一个版本的故事来,而且听起来极为合情合理。
  另一个版本的故事是说,马念龙并非马骥的亲生子,而是崇祯帝和某个民女的私生子,是实打实的前朝余孽。马骥为他取名马念龙,就是要时时告诫他,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忘记反清复明的大业。当年,马骥倾尽家财捐献给清军,其实就是为了保住马念龙。后来,马骥又以出海经商为幌子,和台湾的郑成功暗中勾结。在时机成熟之后,为了安全起见,他又将马念龙送到台湾,为的就是保住龙裔。而所谓的阴花楼,实则是郑成功暗设在大清朝的秘密机构,他们将美貌的女子嫁给各地显贵和朝中大臣、满清贵族,为的就是更加全面地打探朝廷机密。马家获罪,阴花楼的女孩们也全部被处以极刑,而那些已经嫁做人妇的,也难逃被夫家赐死的命运,与此同时,很多官员都受到牵连,重则杀头,轻则罢黜。
  马家彻底败落,但这还没有结束。
  不久之后朝廷又颁布了迁海令此令声称是为了断绝沿海居民对郑氏王朝的接济。当时的辅政大臣鳌拜下令从山东省至广东省沿海的所有居民内迁50里并将该处的房屋全部焚毁不准百姓以任何理由出海。
  从马骥逃逸至迁海令颁布,又至康熙二十二年迁海令废止,蒲松龄再也没有收到过马念龙的信。他就仿若人间蒸发一般。若不是蒲松龄一直保存着那几封信,他甚至都怀疑,马骥和马念龙是否真的存在过。
  他从未想过,二十多年后,会再次收到马念龙的信。
### 10 最后一封信
  康熙二十六年蒲松龄48岁。那时他的《聊斋志异》已经大有名气连大诗人王士祯都来信索阅。那一年他应乡试又未中。在那次乡试中他得意疾书下笔如有神助谁知助他的那位“神”却是瘟神即便他试卷写得再好也不可能中的因为他“越幅”了。越幅就是违反了书写规则正常来说试卷一页只能写12行一行只能写25个字而且得写完第一页写第二页写完第二页写第三页。蒲先生写得快第一页写完飞快一翻把第二页翻过去了写到第三页上了这就隔了一幅越幅——完蛋。
  或许真是应了马骥之前的“诅咒”,他的仕途走得极为不顺,即便才高八斗,也全无用武之地。这官场简直就和罗刹国一般,若想挤进去,就得把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样丑,一样脏,一样不堪入目。
  乡试结束后,他心情跌落谷底,既无心读书,也无心编写《聊斋志异》,整日对着挂在窗棂上的玛瑙风铃发呆。有一天正午,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飘来一片乌云。
  蒲松龄仰头一看,才发现那并不是乌云,而是一群巨鹰。巨鹰们落在书斋前的院子里,高声叫个不停。从毛色看,为首的巨鹰已经十分苍老,它的右腿上,绑着一个牛皮囊。蒲松龄不由眼前一亮,他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靠近巨鹰,轻轻拆下牛皮囊。那一刻,巨鹰们顿时拔地而起,在上空久久盘旋,似乎是在因这封迟了二十多年的书信而愧疚。
  没错,这封信,写于二十六年前,康熙元年。
  蒲兄: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了。看到这行字,你先别担心。之所以说是最后一次,是因为我带来的信鹰已经用完了,这是最后一只。以后,即便我想给你写信,怕也无人传递了。
  写这封信的主要目的,是向你报个平安。此时此刻,我和东莪已经遣散了从家乡带来的家仆,离开了罗刹国,一起到了鲛人国。鲛人国虽是水国,但也有几处富饶的小岛可供我居住,因此我这里生活得极为惬意,且,再也不会回去了。
  对于家乡,我唯一的留恋,便是你。至于我的父亲,我想我此生此世都不会再原谅他,也不想再见到他。有他这样的父亲,是我生命里最大的耻辱。
  记得在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中曾提到,我父亲误入罗刹国后,历尽波折,后来他在海市中偶遇龙王三世子,被引荐入龙宫,招为驸马,与龙女相亲相爱,生下了我。后来父亲思乡心切,龙女也知仙凡之恋终究不能长久,于是让我父亲带着我返回了中国。
  而这一切,都是他编造的谎言,东莪说了,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龙王,更没有龙宫,起码他们鲛人一族在海里生活了几千年,从未遇到过。我父亲口中所谓的龙女,其实并不是龙王的女儿,而是一个名叫“龙女”的罗刹女,这个罗刹女,正是罗刹国的皇后。
  罗刹王后,也就是我的母亲龙女,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啊,这里有必要啰唆下,是罗刹国的美。罗刹王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深深爱上了她。
  就在他们大婚前,我父亲误入罗刹国,被罗刹人当做吃人的妖怪关押起来。我母亲当时年少,好奇心重,忍不住偷偷跑到大牢,想看看妖怪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当年,我父亲也是当地有名的才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只因朝廷腐败,考官连试卷都不看,只以收受贿赂的多少来裁定三甲。父亲心灰意冷,这才弃学从商。
  当我父亲见到龙女时,顿然看到了一线生机。他用尽浑身解数,又是作诗,又是唱曲,说尽甜言蜜语,龙女自幼生于荒蛮,哪里见过如此风雅之人?在她眼里,这个男人虽然长得丑了点,但却才情过人,是个十分具有魅力的好妖怪。于是她决定答应我父亲的求爱,偷偷放了他,并连夜与他一起私奔。
  我父亲原本想着逃出大牢就立刻甩掉龙女的,他怎么可能看上那样的丑八怪呢?可是,碍于他在罗刹国人生地不熟,又没有钱购买船只,所以只好忍耐着,暂时和龙女生活在一起。在那段时间里,他除了写写诗,看看书,什么都没做过,一切家用,都是龙女辛苦地维持。一年后,也就是我刚刚出生时,我父亲趁着龙女产后虚弱,偷光家里所有的钱,又将我从龙女怀中夺走,头也不回地抛弃了她,返回了家乡,并偷偷在两国之间,做起了贩卖人口的生意。
  龙女绝望至极,一心寻死,却被一直偷偷关注她、接济她的罗刹王所救。原来,这一年来,罗刹王一直在暗中关注着她,只要她过得好,过得快乐,他便也无怨无悔了。谁知痴情的龙女竟会遇到这样一个负心汉,几年后,龙女终于从失子之痛中恢复过来,嫁给了罗刹王,成为罗刹国的王后。
  我真不知是应该庆幸自己长得像父亲,还是应该为此感到悲哀。因为我长得像父亲,并不似罗刹国人那般丑陋,所以父亲当年才肯带我一起走;又因为我长得极像父亲,罗刹王才会怒气难平,执意要杀我。
  蒲兄啊,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才明白,为何你我更喜欢书信往来,而不愿面对面交谈。书信距离虽远,但却是纯纯粹粹的心与心之间的交流。而面谈虽近,但我们两人之间却隔着一层臭皮囊。这臭皮囊无论美丑,都会成为一种束缚。
  罗刹人相貌虽丑,但心却很美。反之……你懂的。
  对了,东莪的哥哥东青回到鲛人国了。世界何其大,又何其小,原来你们是见过的。蒲兄啊,你也太有才了,竟然会把东莪想到董鄂妃那里去,哈哈!所幸,他并没有听从你的建议去找我爹,而是直接去了皇宫确认董鄂妃到底是不是东莪,否则真不知道还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最后,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虽然我极其厌恶我的父亲,但他终究是我的父亲。不能为他养老送终,是我此生唯一的遗憾。希望你能在他年老力衰时,适当地帮扶一把,愚弟先行谢过,感激涕零。
### 11 罗刹海市
  大概就是这么个故事。
  却,又全然不是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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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老梁
date: 2016-04-09 20:4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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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生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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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世上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百转千回之后总会回到一个陌生的点上,而那个点才是真相,而我们却在自以为知道真相的时候与真相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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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大学毕业我留在C城工作C城是有名的山城大三那年和同学一起去山上玩的时候同去的另一辆车因为汽车故障从九曲连环的山上飞下山崖一车八个人全都死在了山上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坐车了心里总有一种阴影。看过医生但是终究还是再也没有坐过汽车。
  单位在市区有办公区离我住的地方很远为了方便上班我找了很多不累还能尽快到单位的办法在网上发帖后网友向我介绍了C城的人力车不贵而且很准时。
  正是因为人力车我认识了老梁。我想如果没有人力车,没有老梁,也就不会有日后的我,原来我们之间的事情都是冥冥中注定的。
  老梁是人力车夫,四十五岁,因为长期蹬车所以又黑又瘦,但是笑起来却很真诚,第一次做老梁的车是晚上九点,因为加班,我也不敢自己回家,恰好单位门口停着人力车就坐了上去,车夫很健谈,他说:“这时候一个小姑娘千万不要自己走夜路,不好的。”
  我随声附和着,因为加班太累,也没有说什么话,下车的时候,因为天太黑也没有看清楚老梁的样子,给了钱就匆匆上楼了。
  我没想到还会遇见这个车夫,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一辆绿色的人力车就停在楼下,一个瘦小的汉子蹲在地上,烟蒂已经落了一地,旁边还围着些买菜回来的大妈和他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我才要转身去上班,就听一口并不熟悉的普通话喊我:“姑娘,昨晚坐车的是你不?”
  我回过头,邻居们都看着我,在他们的眼中我似乎看到了一丝异样,而车夫的脸上也带着一丝疲惫,看着车夫我摇了摇头:“不是,我不坐车的。”
  去单位的路上,山城下了雨,冷风伴着小雨滴在身上有种冰凉的感觉,想着那车夫我微微一笑,这世上本来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下午下班,那辆绿色的小鹏车就停在门口,车夫举着伞蹲在地上吸烟,见到有人出来忙问:“姑娘坐车么?”
  我赶忙摇了摇头,转头往家的方向走,就在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时候,老梁的声音传了过来:“姑娘,你是这单位的,你帮我打听一下,昨晚上这单位有哪个姑娘坐过人力车行么?”
  我回过头,雨伞下的我和老梁离得不远,但是我还是能看出他的急切。
  “您有什么事情么?有什么事情的话,我帮您去问问。”
  老梁一愣,看了我好久,才吞吞吐吐地说:“昨晚上坐我车的姑娘落在车上一个戒指,我也不知道那姑娘是谁,昨晚上她去的地方我也找了,上车的地方我也等了,就是找不到,为了这戒指我已经耽误了一天的工了。”
  戒指,听到戒指两个字,我赶忙翻起了自己的包,果然没了,戒指是祖母去世前留给我的,老式的金戒指镂空的花纹上镶嵌着宝石,因为嫌弃样子老,所以我一直都没有带,母亲给了我时就被我随手放在了包包的小袋子里。
  “师傅能给我看看是什么戒指呢?”我和他说话。那戒指是不能丢的,母亲和我说过,戒指的样式在老也是念想,你祖母保佑着你。
  他看了我一眼道:“一个金戒指,昨天晚上我扫车的时候发现的,我怕丢的人着急,找了一天了。”
  我和老梁说了抱歉,我说早上的时候因为匆忙没认出他,说了戒指的样式,还说了昨晚坐车的时间,他才相信戒指是我的,拿到戒指,我抱歉地看着老梁,本来想要拿钱给他,他却谢绝了,大雨中老梁蹬车离开。
  我匆忙追了上去:“师傅,我打车,把我送回家吧,昨天晚上那个地址。”
  我就这样认识的老梁,因为戒指的事情,我对老梁一直很抱歉。后来索性包了老梁的车,而这对我来说恰恰是噩梦的开始。也许那也是老梁噩梦的开始。
  
### 2.
  老梁家在外地他和妻子在C城打工挣得不多但是足够家里的花销。
  知道老梁不识字还是因为老梁给我看的那封信,那天我下班很晚,因为经理接了一个很大的工程所以全组加班,因为加班,我要老梁不用来接我,老梁却说:“没事,反正我回家也没事做。”就这样最晚的时候老梁要等我到十点。
  送我回家的路上老梁也不再说话,蹬车也很轻,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想让我在车里好好休息。
  那天下车的时候,老梁并没有像以往一样跟我说完再见,蹬车就走,而是看我一眼便低下头,坐了老梁的车这么久,我知道他肯定有事情,我便问他:“梁师傅,怎么了,有事?”
  老梁点了点头:“这么晚了本来不该求你的,可是我求了一天的人,都没人乐意所以……”
  我淡淡一笑道:“有什么事情就说吧,反正我明天休假。”
  听我如此说老梁立马笑了起来,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封信,很老的信封,上面写着梁炳新收,寄信人是梁玉,梁玉是老梁的女儿,他经常和我提起,老梁不识字,想请我把信念给他。因为老梁没有固定的住所,信被寄到在城里的亲戚家,所以还是两个月以前的。
  “爸爸,你和妈妈已经有很久没有回来了,奶奶的病又严重了,刘医生说,要去大城市看才能好,叔叔因为偷东西,腿被打瘸了,婶子带着妞妞回了娘家,收秋的地是村长帮忙收割的,麦子已经晾好,奶奶说让您多寄些钱回来,我要读书,叔叔要看腿……”
  足足两大页的信,是我在路灯下为老梁念完的,老梁一直都在吸烟,读完信,老梁捻灭烟接过信冲我笑了笑道:“孩子她妈前两天当护工让人辞了,一大家子就靠着我蹬车,让你见笑了。”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这时候说什么话都没有用,作为一个家庭的脊梁,老梁是希望。
  窗外夜有些漆黑,我想起老梁走时说的话:“今晚上在多拉一晚上,兴许能把孩子他妈那份钱挣回来。”那样的口气带着生活的艰辛,回过头那个紫木的小柜子就在眼前,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山,对老梁还说他的山是家庭,我的山就是眼前的小柜子,呼啸的一切,血,残肢交织再起,永远都是那首让我们荡起双桨……
  因为周末不用工作所以我是听到门铃才起来的,透过猫眼看过去,漆黑的面上带着一丝抱歉,我换了衣服才去开门,是老梁。
  老梁见我刚起床,抱歉的说:“我本来不想来的,但是孩子他妈着急,你帮我给孩子回封信行么?”上次单位发水果老梁为我送水果来过我的家。
  看着老梁的表情,我点了点头,老梁换鞋进屋,破旧的袜子上全是洞,老梁羞愧地拉着裤脚。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说:“真是给你添麻烦。”
  在科技化的今天我已经很久没有写过信了,拿起桌上的钢笔我开始给老梁回信,无非是钱要给谁,要叔叔不要再赌钱了,孩子要好好上学,别让奶奶在累到。老梁给女儿的信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整整一封信却只字不提自己的事情,只说,他和妻子在这边都好,不用惦记。
  信写完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了,老梁看着满满三页的信纸,对我感谢了又感谢,我淡淡一笑:“没什么,今天要把信寄出去么?”
  老梁点了点头。
  “那就放在我这里吧,一会会有邮递员来收信,省的你再往邮局跑了。”我把信放在了信封里回头看着老梁笑着说。
  老梁看着我,眼里不觉擒了泪水:“莫姑娘,你可真是好人。”
  送走老梁已经中午了,窗外的风有些凉,看着窗外的梧桐树,耳边还是老梁的那句好人,好人,也许是吧,只是再好的人也终究会有这无法抹掉的过去,而这些对我来说不过是让那颗干涩的心好受一些,下午送信的时候在楼下的小超市为老梁的女儿买了一些文具一起寄了过去。
  
### 3.
  同学会是在周二的晚上,我下班的时候老梁就在门口等着我,早上的时候我就和老梁说让他不要来接我,没想到他还在门口等着我,看见我老梁笑了起来:“我问问你一会去哪,一个姑娘晚上喝酒不好回去,你又不能坐车。”
  把饭店的地址告诉老梁,看着他蹬车远去的背影突然有种温暖的感觉。
  单位的清洁工因为重病辞职,坐老梁的车回家的时候,我想起老梁的妻子还没工作,便问老梁他妻子现在在做什么,老梁说:“她呀,粘火柴盒,一天也能有几块钱,能吃饱就行了。”
  “要是她有时间的话可以来我们单位,只是不是正式工,是临时的一个月八百块。”
  我的话音才落,老梁忙道:“行么,她不识字,别耽误了你们?”
  我一笑:“只是打扫卫生,没什么的。”
  “谢谢,谢谢,真是太谢谢你了莫小姐,你真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
  那是我第一次见老梁的妻子,一身灰色衣服的妇女挽着简单的发髻,衣服洗的发白,但是很干净,只是那张脸,让我惊讶,老梁说:“这是我妻子,你叫什么都可以。”
  我点了点头。
  老梁的妻子不会说话,是个哑巴,但是很勤奋,自从她妻子开始在办公室打扫,每天办公室都是干净的,她不说话,但是对人笑,办公室的人都说,这大姐性格好。只是我总是看她有种特别的感觉。
  自从老梁妻子来我们单位打扫为生,她就经常给我做一些家乡小菜带给我,她虽然不说话,但是眼中带着的都是善良。
  对我,他们夫妻一直当我是恩人看,因为老梁夫妻,我长久的飘荡的心也渐渐安稳了下来。
  
### 4.
  转眼冬天到了,因为蹬车,老梁腿不好,老梁妻子没事的时候就会在单位给老梁织护膝,单位的人都说老梁夫妻恩爱。
  那天开完会,我回到办公室,老梁妻子正在打扫,听到有人问:“李姐你有几个孩子呀?”
  “两个。”老梁妻子比了比手指。
  “多大了?”
  老梁妻子比了一个手指,指了指自己又在脖子上横着比划了一下,大家都没看懂,一个同事说:“一个死了?”
  老梁妻子点了点头,比划着,大概意思是,大学生,只是命不好,死的时候只有二十岁。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老梁妻子来收拾办公室,她离开以后部门经理就来问:“要传给美国的文件哪里去了?”
  大家都摇头,经理很着急:“那份文件很重要马上就得传。”
  正在经理最生气的时候,老梁的妻子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垃圾桶,那是经理办公室的垃圾桶。
  大家看到老梁妻子就明白的差不多,经理问老梁妻子,垃圾去了哪,老梁妻子指着楼下,那天下午,老梁妻子被开除,下班的时候我带她一起离开。
  老梁知道自己的媳妇把公司的文件弄丢,气的给了妻子几个嘴巴,她妻子低着头,默默的流着眼泪。回去的路上老梁一直在和我说对不起,而我看着车外,眼里带着一丝特别的东西。
  那年冬天老梁带着妻子回老家过年我回了北京过年快春节的时候我为老梁家寄去了一些年货整整一个春节家里的气氛都很好只是我还是睡不着总是噩梦甚至还会梦到老梁和他妻子正月初七我坐飞机回了C城。
  知道我提早上班老梁也在还没有出正月的时候回了C城并感谢我为他送的年货。
  在老家呆了一段时间的老梁,白了不少,只是话少了。
  因为身体原因,医生建议我做一些晨练,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早起自己上班,我和老梁说这件事的时候,老梁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这并不像我认识的老梁。
  出差回来的时候,办公室的传言已经传了很久:“就在公司外面,一个绿色的棚车,蹬车的被撞的连脸都看不清楚。腿被压掉了,听说一条腿和身体隔了十多米。”
  见我回来,同事拉过我的手到:“要梁师傅慢点吧,现在人力车不安全。”
  我点了点头,给老梁打电话,电话那边老梁的声音很低:“我晚上去接你行不,现在有活。”
  我说:“好。”
  晚上下班的时候已经很晚,下楼的时候,老梁就在楼下等我,只是等的位置不一样了,见我出来,老梁才从黑暗中登出车来。路灯下的老梁脸有些白。
  回去的路上,车蹬的很慢,他却一句话都没有和我说,这不像我认识的那个健谈的老梁,下车的时候我把包车钱给了老梁,老梁拿着钱跟我说了谢谢。
  就这样老梁还在一直送我回家,每天早上我自己走,晚上的时候老梁来接,只是老梁再也没有提过他妻子,他的家,而他经常拜托我写的信,也在没了消息。
### 5.
  又过了几个月,我去看病的时候,为我诊完脉,中医说:“你脸色越来越不好了,是不是最近没有休息好?”
  我摇了摇头:“最近吃您的药,身体感觉轻松了不少,睡的也好了。”
  我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几乎是睡不着觉的。
  医生有看了我几眼低头写着字,一边写一边说:“那最近有没有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向来不信神鬼,但是自从患了神经衰弱症以后,就变得有些神秘兮兮的。
  老大夫抬起头:“就是脏东西,碰到过什么丧事,或者接触过什么怨气。”
  “你是医生,你怎么能和病人这些。”看着那个老医生我气愤地站了起来。
  老中医笑道:“并不是不信,这世上就没有,你睡得很好但是脸上还是有死灰之气,不是你自身的原因,就是你接触者什么脏东西。”
  看着老中医的眼睛,我几乎难以置信,老中医见我不信,随手拿了一张纸,给我写下了一个地址:“如果不信的话,去这儿看看。”
  那是拱辰街C市有名的神鬼巷子离诊所不远俗话说得好信则有不信则无。
  找到地址上的屋子时,干净的小房子,什么都没写,但是却有浓重的檀香味。
  推门进去,屋里坐了一个老太太。八十岁上下,花白的头发,眼神精明的像个狐狸,说明来意,老太太笑道:“你身边有不干净的东西,那东西跟了你时间不长,但是怨气很重呀。”
  看着老太太我淡淡一笑,我从不相信这些,我一直相信这世界上没有什么神鬼的,只是那老太太一直看着我,眼神很深,她笑着说:“你可以不信,但是身上背着不少孽债,这东西可不是什么善类,你们的仇也不是一两世了。”
  在神婆那里坐了很久我才离开,一路上一直在想什么是我身边那个不干净的东西,难道是他们回来了?
  我依旧在做老梁的车,只是他不再和我聊天了,我一直觉得从老家回来的老梁变得很奇怪,只是看不出哪里奇怪,他每天晚上除了接我,就再没出现过,偶尔我要他白天来接我,他便会推脱有事情。难道……
  我有了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再回单位的时候,同事们又说起不久前在十字路口发生的车祸,他们说那个人力车夫死的很惨,还有男同事讲起了鬼故事,是一辆鬼车,司机死后,每天晚上还开着那辆车挣钱,听到这里,我呆呆的站在门口,一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
  讲鬼故事的同事来送文件的时候,我试探的问那个故事是不是真的,男同事笑道:“小莫,你是北京的,你没听过一个公交车失踪的故事?”
  那还是我上初中时候的事情,想到这里,我眼前一黑。我从没想过他们报复我会以这样的方式。
  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里白白的一片,见我醒过来一同的同事凑过来道:“幸好醒过来的,这次可得多休息几天,再因为劳累过度晕倒,你就该过劳死了。”
  我淡淡一笑,脑子里全都是老梁的身影,他的背影,他每天晚上来接我的时候再不说话,这一切都是在发声车祸以后,不可能的,不可能。
  见我发呆,同事道:“今晚上梁师傅不来接你么?”
  因为我不坐汽车所以单位的人几乎都知道我包了人力车来接我上下班,因为老梁的妻子,他们也逐渐认识了老梁。
  “应该会来吧。”我转头看着窗外午夜,天很黑。
  同事道:“那真是奇怪,送你来医院的时候,我们还特意去门口等了梁师傅,我们想和他说一下,省的他再来接你,没想到他没来,到让我们白等了。”
  同事的话音才落,我便愣住那个神婆说过,他和你有恨。所以别人是看不到他的。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才出院,出院那天,我同样打了人力车回家,这个人力车夫也很健谈,我和他说起老梁,他说:“不认识,不过能让你们这种人包车的应该是个好人。”
  回到家我就给给老梁打了电话,告诉他我出院的消息,老梁哦了一声,说知道我生病了,问我什么时候上班,要去送我的。
  我问老梁:“我进医院那天晚上你为什么没来接我?”
  电话那边的老梁忙道:“去了去了,等到十二点,都没见你出来,我才走的,耽误你了?”
  “没有。”
  挂掉电话,我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紫木的小柜子散着一股冷傲的光,取下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柜子,整整一个柜子的牌位,那些牌位都是有故事的,敬了香,看着那些牌位我笑着说:“没用的,什么都没用,你们害不死我的。我没那么容易就被你们害死。”
  那些牌位安静的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疯子,我拿出牌位摔在地上,一下下的在上面踩,仿佛每踩一下,心就会安静不少。
  晚上六点的时候,我从拱辰街出来,天有些略微的黑,我给老梁打去电话,电话那边声音杂乱,听我要他去接,老梁顿了顿才说了一句:“好。”
  包包里的神符是我花重金买来的,那个神婆说,不是厉鬼,就能现身的。
  那个绿色的小棚车蹬来的时候,天还没全黑,看到我老梁淡淡一笑,只是那张脸上却不像以往见到他一样面色黝黑,而是从里到外透着一丝灰白,我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电影,鬼在未黑的时候出现是最伤元气的,面色是死灰的。
  回去的路上老梁一直都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手紧紧地攥着黄色的咒符,只是直到下车我都没有勇气贴上去,神婆说要是小鬼,这张神符贴上去,就会灰飞烟灭,攥着那张纸条到家都一直没有勇气往上贴,也许是害怕,也许是舍不得。
  下车的时候老梁和我说要我小心身体,我僵硬的笑着,如今在老梁的脸上,我再看不出原本的朴实与憨厚,反而是掩盖在笑容下的阴郁和诡异。
  吱呀的人力车远去,老梁的背影在夜幕中消失,我瘫坐在地上从没感觉那么累过。
  又是一夜的噩梦,眼前都是老梁来杀我的画面,他拿着刀,狠狠地在我身上砍,我似乎能感到自己热乎乎的鲜血流出体外,似乎能感到脑骨碎裂的声音,而老梁看着我的尸体哈哈大笑,边笑边叫着那个名字。四周的一切都是红的,红的刺目。
  
### 6.
  十一月的秋天,晚上稍稍有些凉,出了单位门老梁依旧是从黑暗中骑出来,一口大白牙泛着一种阴冷的光。
  十一月的C城很凉十一月的时候北京的红叶红了以前父亲经常带我去香山爬山坐在老梁的车上我和老梁说“北京这时候红叶全红了香山上整整一山的红叶很美。
  老梁道:“是呀,血红血红的。”
  血红血红的,他们也是血红血红的,看着模糊的玻璃窗外,老梁消瘦的背影,我不再说话,眼前仿佛也是血红的一片。漆黑的夜幕下,我竟然忘了这个老梁很可能已经死了。
  和老梁的话越来越少了,而我也越来越害怕,老梁的一举一动在我看来都是那么诡异,仿佛下一步我就会因他而死。
  在去神棍巷子的时候,老神婆看着我笑:“你脸上的死灰之气越来越重,按这样看,过不了,那鬼就会把你的阳气吸尽,到时候你必然会死,而且是死的不明不白。”神婆笑的很鬼魅。
  浓重的熏香下我紧紧的攥着自己的手包:“怎么办,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你先烧点东西给他,说说自己的过错,我在暗中召唤出他的魂魄,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他就不会再招惹你了。”她说的很正式,薄薄的唇吸允着蘸了鸡血的手指。看着我笑得依旧那么诡异。
  忙了整整一个下午,我祭了老梁,我说我错了,我这一辈子都回带着感恩的心活着的,我求他离开我。离开的时候神婆说:“他道行很深,要想彻底收服,怕是要费一些功夫。”
  所以她没本事收了老梁,所以下班的时候老梁还蹬着车在楼下等我,黑夜里,老梁的眼里带着一丝血红,嘴里叼着烟,看到我就扔在了地上,憨憨的叫着我:“莫小姐。”
  看着老梁的背影,我突然后悔遇见了老梁,如果当初我没有丢下祖母的戒指,就不会遇见老梁,就不会知道老梁有个哑巴老婆,就不会知道老梁有个女儿已经死了。那种在冥冥中叫做缘分的东西是最可怕的了。
  只是不管我做什么,我在神婆那里花多少钱,甚至请来更为高深的法师,老梁依旧还在,每天下班的时候都会出现,然后尊敬的叫我一声莫小姐,甚至我不用他来接我的时候我也能听人力车那种吱呀吱呀的声音,仿佛这辈子他都不会放过我,要这么缠着我一辈子。我的精神越来越不好,而我再也等不了要老梁自己离开了。
  
### 7.
  咖啡店里,我看着面前的男子,把装着钱的信封推了过去:“帮我杀一个人。”
  男人冲我一笑:“什么人,好人还是坏人,有仇还是有恨?”
  “要你杀你就杀,那那么多话。地点我会通知你。”我把声音压的很低,尽量让自己与这一切毫无关联。而我再也容忍不了老梁每天都是从黑暗里走出,像是要来报复的鬼。现在不管老梁是人是鬼,对我来说他都要死。我离开的时候男人拿着钱微笑,那样的笑脸让我厌恶,在科技化的今天,人命也有贵贱,而老梁的姓名在这些痞子眼中不过两万块,初春的冷风吹着我单薄的身体,其实我和那些痞子又有什么不同。
  初春的C城还是很黑周五下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老梁照例来接我回去的路上很久不和我说话的老梁主动张口“莫小姐我能和你说些事儿么
  我紧张的抓着车把手,他要跟我摊牌了,老梁要跟我摊牌了。我僵硬地坐在那里,不敢说话,也不敢回答。
  见我没有说话,老梁回过头又叫了我一声:“莫小姐。”
  我慌乱地道:“什么,老梁,你说什么?”
  老梁一笑道:“没什么,累了吧,你眯会眼,一会就到。”
  下车的时候,我看着老梁蹬车离开喊道:“老梁,周末来我家吧,我给孩子和嫂子找了些旧衣服。”
  老梁回头冲我笑道:“行,我晚上过来。”
  晚上,又是晚上,他为什么每次都要晚上过来,我给那个男人打去电话,我把地址改到了饭店,男人问我:“为什么要杀一个车夫。”
  “你不用管。”我恼怒地和那男人说,神婆说过只要让他再死一次,他就会魂飞魄散再也不会缠着我,只是神婆说这样耗损元气,她不肯只有我自己做。
  挂掉电话打开紫木的小柜子,一个个的牌位看着我,金色的名字仿佛是眼睛,我摸着那些牌位笑着和他们说:“他害不死我的,害不死我,害不死我……”
  周末晚上,老梁依约来我家,打开门,老梁走了进来,腿竟然有些跛,我问老梁怎么了,老梁看了我一眼道:“没什么,没什么,老寒腿。”是他,就是他,那个在街角被撞死的人,腿被撵掉,所以他才会是跛脚的。我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自己的微笑的看着老梁。
  老梁的样子很拘谨,不知道穿了多久的袜子散着一股异味,他不好意思的抬着头看我,昏黄的灯光下,那双眼睛带着血,面上带着灰白,一进屋,他就盯上了那个小木柜,那里仿佛有他熟悉的一切。
  我把找好的衣服递给老梁,十指相碰的一霎,我感到了老梁的手很冷,很冷。
  老梁离开的时候,我执意要请老梁吃饭。老梁谢绝很久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离小区不远的饭馆里,我看着对面的老梁,老梁也看着我,酒店刺目的灯光,让老梁不习惯,那张脸还是灰白色的,他不住的喝水,赤红的眼睛看着我。
  我点了很多菜,因为我知道,这是老梁的最后一顿晚餐了。
  老梁现在穿着的大衣就是我刚刚给他的,大衣的口袋里有着从神婆那里求来的道符,所以现在老梁的手才会颤,作为一个鬼,现在他很虚弱,他又无法在我面前表达出来。看着老梁我的心在哈哈大笑。就在我以为一切都要结束的时候。
  一直沉默不语的老梁开口:“莫小姐,我和您说件事,您别生气,行么?”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您说吧。”
  “我今天和您见面也是和您告别的,明天我就要回乡下了。”
  “为什么?”我惊讶的看着面前的老梁。
  老梁看着我道:“莫小姐,我不是一直拉你的那个老梁,我是他弟弟,和他是双胞胎,春节回家的时候,嫂子因为在什么单位偷东西的事情耿耿于怀,她又不能说话,就喝药死了,我哥一着急也犯了心脏病,在医院挺了几天,快春节的时候收到您送的年货,里面还加着一万块钱,我哥抱着钱就哭了,说你人好,在城里一直不拿他当乡下人看,帮他写信,他不知道的时候还给小妹寄学习用具,他说你是我们全家的恩人,我哥说,他不能拉您了,也不能耽误您上班,就让我来替他拉您,他和我说这段日子不安全,让我拉您过了这段日子再让我回去。”说着老梁从裤子口袋掏出一张报纸。
  “他抓住了我和我哥就安心了。”报纸上整整一个版面都是C城丧心病狂的午夜杀人狂天黑以后这个人就会杀害独自回家的女子没有目标谁倒霉谁就会死在他的手底下。我知道这个人春节前老梁离开的时候还要我小心他。
  看着报纸的我惊呆了,眼泪不觉聚满双眼,我向老梁吼我说:“为什么我白天打电话你总不来接我?”
  老梁的弟弟愣住抱歉的看着我:“家里有孩子有老人,包车的钱不够往回寄的,我就在工地给人扛水泥,白天要干十几个小时不然不给钱的,所以……耽误你了吧。”
  我愣住,呆呆的愣住,仿佛全世界都没了声音,只有老梁弟弟略带口音的讲述:“城里的活太累,扛水泥我这条残腿也受不了,正好这人也抓住了,我就回乡下了,我娘也有病,大哥的闺女还上学,家里总要有个照看的人,莫小姐,这么长时间真谢谢您,多亏您那一万块钱,不然今年我们连春节都过不去。”
  我仍旧记得春节为老梁寄去年货时候的情景,母亲问我:“送钱干什么?”
  我清楚的告诉母亲:“我要赎罪。”
  为什么会是这样,这一切和我想的都不一样。
### 8.
  大学毕业的我不愿意离开C城很大的原因都是因为那场大三时候的车祸那场车祸其实是我造成的为了报复抢走男友的梁雅我扎了那辆车的车带本来只有梁雅一个人要坐那辆车来的可是在她临走前李松带着他的朋友也坐上了那辆车李松是我的男朋友却在大二的时候抛弃了我和梁雅相恋从那以后我就开始记恨梁雅记恨她不仅抢走我的男友学生会长党员她全都要抢也许是因为内心记恨梁雅的时间太长再去山上玩的那天我终于爆发了所以那八个人都死了尸体从山下找回来的时候已经支离破碎而来梁雅却是睁着眼睛的那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我眼角都是血。
  第一次看见老梁的妻子我就觉得面熟,是因为她太像梁雅了,几乎是一样的眉眼,本来我以为那些事情已经过去,只要我怀着赎罪的心活着一切就会好,只是我没想到梁雅是老梁的女儿,当那个哑巴指着同事名字里的雅时,同事说:“女儿叫梁雅是么?”
  她点头了……我想如果她不点头我不会做出哪些事,不会丢掉文件,不会和老梁含沙射影的说也没丢什么,那一刻我就决定我不能留下他们,他们是为了报复我而来的。
  我忘了老梁弟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记得我在那里坐了很久,一切都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他也不是什么来报复我的鬼。他们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对我,而我却……
  “真是吓死我了,刚刚街角发生了车祸,那个人力车被撞出了好几十米,车夫当场就死了。”饭店刚刚进来的客人热议着街角的车祸。
  迷茫中的我还在那里发呆,直到电话铃声响起,接通电话,略微沙哑的男声说:“人已经死了,被撞死的,剩下的钱打到我的账户上的吧。”
  “不……”
  
### 9.
  C城日报报纸向来是告诉人们新鲜消息的地方第一版人力车夫惨死街头疑似仇杀。
  第二版,老中医联手神棍,欺骗多位白领上当。
  第三版,心理健康,左右人生成败。
  报纸是母亲念给我的我不能自己看报纸了我疯了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是因为工作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如何疯掉的是因为老梁我对不起他们全家没有我梁雅不会死老梁的妻子不会死老梁老梁的弟弟都不会死。他们很可能还活生生的生活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母亲常带着我坐人力车去看病我还是不肯做汽车依旧固执地住在C城依旧固执的祭拜柜子里的牌位只是再不是八个人而是整整的十一个老梁曾经落在我这里的照片被母亲放大摆在正中央因为只有看到老梁的照片我才会安静下来不再哭闹我想这一辈子我的疯病都不会好因为我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老梁……”我指着眼前刚刚走过的绿色小棚车用力的扯着母亲的头发高兴的叫唤。
  年老的母亲眼里含着泪拉着我的手,附和着说:“是,是老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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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锦怒
date: 2016-04-09 19:4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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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生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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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沐容嫣
### 一
  天边灿烂魅丽的晚霞映射在一望无际的浩荡沙漠上,泛着金子一般的光泽。落辉的尽头是一座旖旎的海市蜃楼般的王城,由一条宽敞明亮的河流围绕起来,在广袤无边的沙漠中显得异常的醒目。这座沙漠中王城的名字叫做,和田。<!-- more -->
  美丽富饶的沙漠城池,富庶的各种矿石,天下闻名的好玉,骁勇善战的沙漠子女,毒恶的日光长年折磨出来的毒花毒虫,上古沙漠之神遗留在人间的蓝色眼泪,以及各种版本的神话故事,让这座城池显得神秘而又诱惑。
  可自从爷爷死后,没有哪一天这座城池安宁过。经常看到父亲脸上阴郁的神色,那些忧愁仿佛沙尘暴来临前的前兆,激起乌天乌地的黑。而母亲一脸哀伤,她的泪水跟和田河一样,经年不息。他们不是一对称职的王和王后,天生懦弱的性格决定了一切。
  爷爷在世时,没有任何一个邻国敢来侵犯我们神圣的土地,敢来抢夺我们的美玉和美酒。那时,我常常以俯仰的姿势仰望着爷爷花白的胡须,他就像天神一样不可一世。我暗暗发誓,长大后一定找一个像爷爷一样神勇的男子,陪我一生。
  怒小时候很调皮,喜欢攀在爷爷的身上,用力揪他的胡子,揪得痛了,被爷爷一巴掌拍下王座来,捧着屁股哇哇大哭。我就靠在旁边,温柔地微笑,爷爷说,锦,你将来一定要辅助你弟弟怒,你的性格沉稳,怒好动,爷爷相信你们姐弟俩能把国家冶理好。
  一抬头,殿外,几只苍鹰荡气回肠的滑翔,王者一般。转眼,怒十六岁了。我十七。
### 二
  “禀告公主,大王有令,中原大国派使者前来向公主求婚……”她的声音在我的目光下越来越低。
  我收回冰冷的目光。阳光下,我鼻饰上钻石的光亮一闪一闪,映衬着我月白瓷色的脸庞,透过琉璃的亭檐看到我的容颜,说不出的苍凉。难道除了和亲这一条路,和田已经无路可走了么?接连三四个王亲的女儿被接入宫中,赐封为公主,和亲于它国,保得了暂时的安宁。这次,终于轮到我了么?
  我暗自冷笑,从花藤躺椅上直立起身,一旁的几个侍女上前帮我撩起耳边玫紫色的面纱,以梅花碎钻鼻饰为沿,遮住我的半张面,一件金玉镶嵌的披纱拂上我光洁的肩膊,尾端递到我的手中,最后,一顶粉晶公主冠斜戴在鬓角,淡紫烟色发纱自公主冠处徐徐下落,层层叠叠如花瓣翻飞……妆点完毕,侍女们恭敬的立成齐整的两排,畏惧地垂着眼,我并不残酷也从来不体罚任何人,只是这冰山一样的冷漠隔开了我与众人的距离。
  我从正殿大门口进去,管弦之乐戛然而止。几名外国使者初见到我时均露出惊艳之态,在传令官通传之后,起身对我行礼。可他们的眼光中分明闪烁着高傲不屑的神色,这点,我相信高高在上的父王和母后也一样看到了。父王露出讪讪的笑,“女儿,还不快见过中原大使!大使远道而来,辛苦劳累,过来给大使献上一曲舞。”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有时我甚至怀疑生前那样勇猛无敌的和田王为什么会生出这样懦弱胆小怕事的儿子来?
  父王见我不动,尴尬地又催了我一遍:“嗯?”
  我收回目光,“我不会跳舞。”
  殿内立刻传来唏嘘之声。每年祭沙漠之神时我都会去祭台献舞,每一个子民都见过我的舞姿,民间为我的祭神舞取了一个颇有诗意的名字,飞天舞――像仙子一样乘风欲飞。
  中原使者中一人突然朗声道:“想必,公主是看不起我泱泱大国……”
  我目光转向他,淡淡道:“本公主不想下嫁于它国,使者请回吧!”我转身离开,丝毫不理会身后安静得如一潭死水的大殿。
  正在这时,大殿外一道清透的光亮闪向我,是怒!突然想起了爷爷的话,锦和怒一定要相互扶持。我走了,怒怎么办?我们的家园怎么办?我绝不能离开。
### 三
  怒飞快地奔过来,“锦!不要嫁,我不能没有锦……”他额上的金色小王冠在阳光里泛着耀目的光泽。比小麦还要健康的肤色;闪亮的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杂质的纯粹,如果他注视着你,你永远不忍心将目光挪开;比三月的石榴还要红艳和饱满的唇,周边已经开始长出细密的金黄色的小绒毛胡子,被他刻意修成形状,想要提醒别人他已经快要成年了。这就是怒,我亲爱的王弟。
  我不动声色道:“爷爷像你这么大时已经是统领和田的大王了,你却这么冒冒失失,不怕让爷爷失望么?”
  怒不情不愿地后退了一步,一手放在胸前,对我作了一个恭敬的姐弟礼,嘀咕道:“锦又这么凶,怒还不是担心你,怕被父王母后把你嫁出去了,中原人对我们和田美玉垂涎已久,锦过去怕也没有什么好后果,只恐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罢了。”我面上一寒,连他都能想到的事情,我怎么会想不到?父王和母后怎么会想不到?试探地问:“怒,如果父王和母后执意要我去和亲,你会怎么办?”
  怒毫不犹豫地把手按在腰剑上,“我绝不会让锦离开和田!”怒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定,带着些许沉稳和冷静。就仿佛无尽的黑暗里,猛地,放出一丝微薄的光芒。突然间,就充满了希望。
  “既然这样,那你就去替我做一件事吧!”我从来没有要求怒做过什么事情,所以他觉得有点吃惊。我伏在他的耳边轻轻说出几个字。怒满脸骇然,但是,他没有惊叫出声。
  他真的长大了,不是记忆中那个冲动暴躁的小男孩了。
### 四
  后花园里有一片花海。人的一生总有所长,父王虽然治理不好国家,却能将花儿调理到忽视季节的怒放――并且还是在气候条件相当恶劣的沙漠里。这里种植有一种火红的花,叫作曼陀罗,盛开时,灿若云霞,它拥有最毒的汁液,能致人命。
  父王拿着刀剪在削剪花枝,仿佛在这里他才是真正的王者。我还没有开口,他已经说话了:“这些花很坚强吧?这几天沙尘暴天气,它们都没有受到半点气候影响呢。”语气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我轻柔地说:“父王,你能用锦保几天的平安?您不怕伤了爷爷的心吗?”
  父王垂下手中的花剪,用一种几近低迷的声音叙述道:“我有一个兄长,你从来没有见过的伯父,他英勇善战,智慧宽容,是父亲早已拟定好可以继位的皇子,他优秀得像太阳神一样光芒照人。而我,能做一名无忧无虑的王子已经很开心。有一年墨玉矿发生了矿难,我和他作为王室代表慰问受难子民,没想到外国奸细混入民众当中刺杀我们,他为了保护我,死了……”
  这件事我是听说过的,年轻的伯父死于愿望之石的诅咒之下,是沙漠之神恼怒我国触动了愿望之石的封印而受到的惩罚。
  “那不是您的错……那是天罚。”我张了张嘴,还是选择了安慰。传说,愿望之石是沙漠之神流下的一颗蓝色的眼泪,带有诅咒的气息,充满了怨恨,任何人遇到都会遭遇不幸。不过,还有一种版本的说法,谁遇见愿望之石,都可以向它许下愿望,不论什么样的愿望,它都能实现,但是,当愿望实现之时,许愿人会发生无法想像的结果。与生死有关。这是一块不祥的石头,是沙漠子民中的一个忌讳。
  父王凄凉地笑了,“这是他的国家,这天这地这沙这王宫这子民都是他的……锦,你不明白,从他死的那一刻起,我活着早就只是一个无魂的傀儡了……对不起!对不起!”后面的声音被哽咽声淹没了。我黯然了。片刻后,我说:“那么,传位于怒吧。怒已经长大了,可以分担您的责任和负担了。”我先前以为说这句话时会有一丝半点的犹豫,可是没有,我干脆地、毫不拖泥带水地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依照先王惯例,正常情况下,王子要等十八岁行成人礼后才能继位。”父王抬头,惊看着我。
  “现在这种情况,父王认为很正常吗?”我淡淡地反问了一句
### 五
  每年的这个时候,是黄沙肆虐的时候,祭司团在特制的祭台上祈求风调雨顺。怒穿着八宝镏金的帝王服,那是太阳一般的颜色,彰显了怒的尊贵和气势,这是一个王,虽然年轻,却值得信任。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是相信怒的,与其说相信怒,不如说相信宿命……爷爷说,锦,为了怒,你能付出一切吗?我说,能。爷爷说,那么,锦,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能启动它。我慎重的点头,毫不犹豫……
  我和怒端坐在奢华的马车内,他扬起手向围观的子民亲切地挥手致意。我脸上的面纱被风吹皱,掀起层层波纹,额前的长发随风舞动掩住了视线,怒转过身,温柔地帮我束好发。我在他耳边上说的那句话,就是,让他当新王。他回答我说,为了锦,什么都愿意做。我很欣慰。
  “请新王移驾到祭台上向神请愿!”两个祭祀拖着长长的尾音面向台下喊道。怒站起来,嘴角抿着自信的微笑,下了马车。一个大踏步踏上祭台,他的褶边金色披肩被迤逦在身后,由几个侍女托着,每走一步都是那样的稳健有力。下面的民众高呼:“新王万岁!新王福寿无疆!”每个人都无比虔诚地呼喊着,除了几个外族打扮的人,为首的是一名年轻男子,他满眼戏谑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看一出闹剧。我不由得皱了皱眉,细看了一眼。
  那名年轻男子手持灰白折扇,见我的眼光移过去,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对我一笑,霎那间,仿佛春暖花开,这是一种莫名的力量,有股深深的吸引力;他的眼珠是纯黑色的,琉璃一样好看动人;英气勃勃的眉峰,没有沙漠男子的威武粗犷的脸型,取而代之的是充满了邪恶和桀骜的俊美的脸,举止谈笑中有股与常人不同的贵气。
  我收回目光,心道,难道是外地来的富商?商人哪有如此的俊美和贵气?不由得想再多看一眼。忍不住回头望过去时,那个男子已经消失在人群当中,仿佛刚才那对我的轻薄一笑,是场梦境
  
### 六
  等祭祀一结束,我立即赶往秘密地牢,那里关押着中原的使者。地牢里阴暗潮湿,墙上几盏忽明忽灭的灯光投射在我华丽的衣裙上,闪出冰冷幽深的光芒。两个中原使者听见有人来,立刻叫骂起来。我站在暗处,等他们骂累了,差人送上茶水。茶色黄中透红,气味芬芳,两个中原使者不疑有它,仰头喝下。不出须臾,两人便七窍流血地倒了下去。那是加了曼陀罗汁液的茶水,剧毒,无解。绝不能让他们回到中原,战争的到来拖得越久越好。
  走到地牢门口,我淡淡地说:“中原使者已经回中原去了,想必不用本公主交待了吧?”
  “是!”身后齐刷刷地跪倒一地。
  正在这时,有守卫通传:“宫里传话来,有急事请长公主速回宫。”怒刚刚登基,不能发生任何事情。“回宫。”
  为了不招摇,我坐的是一辆普通的马车。马车行在路上突然停了,外面嘈杂异常,我掀开车帘朝外面张望,看到几个黑衣人正和我的护卫拼杀。刺客?我分明没有坐代表王室的马车,难道有人跟踪我?没容我细想,一个黑衣人就朝车内一剑刺来,我侧身闪过,惊魂未定中,那黑衣人在半空中翻了一个身,又朝我送出一剑。在这当口,护卫赶来,为我挡了这一剑,血汩汩地从他的胸口流出来。
  
  我骇然,却努力装出镇定的神色,“大胆刺客!本公主在此,还敢如此放肆?”
  那黑衣人悲愤道:“就是你这个蛇蝎女人,我要为我们大……主人……报仇!”他的剑像灵蛇一样又缠身上来。眼看无望,我安然地闭上眼睛。怒,对不起了,锦以后不能陪你了。
  可是预料中的刺痛没有到来,我缓缓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张带着邪恶和桀骜不驯的俊美脸庞,墨如子星的眸子。剑在离我胸口半寸的地方被他用手指夹住,然后,轻轻一用力,那柄锋利无比的剑被折成两截。只见他猛地抖开纸扇,扇面朝着那些黑衣人轻轻地摇了几下,缓缓道:“滚,以后不准伤害锦公主!”那几个黑衣人互望了一望,转眼便消失不见。
  “多谢相救,随后会有人打赏侠士的!”他就是怒登基时在人群里看热闹的那个外国男子,他的高贵和他的狂傲让我不自觉的就有点厌恶,我已经习惯别人面对我时脸上的惶恐和虔诚。他张口似乎有话要说,却被我后半截话堵住了,“起驾回宫!”我没有回头,但我可以想像他那张桀骜不驯的脸上的笑容已经慢慢僵硬。
  内心泛起一丝笑意,好久不曾温暖的笑过……纵然只是在心底里
### 七
  父王与母后宣告隐退之后,如释重负,两人决定结伴游览各地,第一站便是参观一座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型玉矿,结果,矿难,父王和母后被陷在沙石之下。怒在偏殿里急得走来走去,见我一回宫,赶紧迎上来。
  “营救工作怎么样?”我问道。
  “安排了几百名勇士下矿救助父王和母后,仍没有结果。有民众传言,玉矿里有愿望之石,挖矿再一次触怒了神,所以父王和母后遭受了天罚。又有人说中原十万大军已经行至玉门关,随时准备攻城……”
  “怒,不要急,作为一个王,就算天塌下来也要镇定!你是神选中的王,神会守护你的。”我安抚道。怒很快便安定下来,召集传令官,一方面继续救助父母,另一方面加强前方军情的探报。
  第二天天一亮,侍从回报,父王和母后殡天了。盛装他们尸体的棺材抬到宫门时,我掀开看了一眼,他们脸上一片安详。也许,死亡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很可怕的事情;也许,曾经的懦弱只是因为责任太重,所以才诚惶诚恐。
  怒悲伤得痛哭失声,我上前拭干他的泪,“王,请节哀。”
  “我不哭,我还有你……”怒紧紧地抱住了我。
### 八
  南有中原大军虎视眈眈,西北有弩族时不时的扰境,民众的士气低落,是该想个办法了。于是,愿望之石出现了。一夜之间,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玉矿挖到了愿望之石,众人在邪恶的愿望之石面前安静下来。
  王室决定拍卖愿望之石的消息很快在各国的商人间传遍了。其实,并不是王室的决定,而是我的决定。怒问我,既然我们拥有神石,为何不向它许愿救活父王和母后?我反问他,救活他们能打退已经离城池不远的几十万大军吗?我们需要足够的钱来换取武器,再加上愿望之石是不祥之石,卖掉它,也就是卖掉子民心中的阴影,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
  拍卖会当天人山人海,各国来的商人对愿望之石都有着浓厚的兴趣,这是个很好的开始。我慎重地捧着琉璃玉盒,盒子里安静地躺着一块淡蓝的石头。盒子打开,一片雪白剔透的光泽喷薄而出。场下响起一片惊叹声。
  “好玉啊好玉!”
  “听说不仅仅只是单纯的好玉,本身还带有某种超凡的能力,并且相当的灵验,只要它一出现,准会有悲剧出现。”
  “迷信罢了,不管真假,这样的好玉确实值得收藏。”
  商人们煞有介事地言论着。拍卖官在我的示意下报出了起价,一万两黄金。价格直线上升,拍卖牌被下面的商人们频频举起……直到角落里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这种和谐无比的场景,“十万两黄金。”
  我对上了那双墨如子星的眼睛和那抹漫不经心慵懒的笑意,他把折扇打开,自以为潇洒地轻轻摇动几下,重复道:“我出十万两黄金,还有谁要竞价么?”那完全不是征询的口气,他的意思是说,我出十万两黄金,谁再跟我竞价,只有死路一条。充满了霸道和莫名的气势。全场人都被震住了。甚至连我也被震摄住了。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十万两黄金一次。”
  “十万两黄金二次。”
  “十万两黄金三次。成交。”拍卖官的那柄小黄金锤清脆地拍在桌子上,声音仿佛定格了一般。我回头对身后的侍女吩咐道:“查一下他的底细……派人去杀了他。”这句话中间的停顿,难道是一种不忍吗?
### 九
  接下来的几日,愿望之石被拍卖了,不祥的空气终于消散了,周边几个国家侵扰边境的次数明显减少,就连中原十万大军都不知何时撤离了。这些事情,应该说是好事,但我内心却总是得不到安定,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双墨如子星的眼眸在某处注视着我。直到侍女回报,派去跟踪那神秘男子的人和刺客均大败而归。查不清那人的来路,当然也没能刺杀那人。
  我忘了,他武功高强,用两只手指便能夹住一柄强有力的剑。想到这里,没来由的便松了一口气。侍女禀报完了之后,期期艾艾似乎还有话说,让她说,她不敢直说,赦了她的罪,她才惶恐道,那外国男人让刺客给公主带句话……
  什么话?
  他说,他说……女子当温柔些。
  我无声地笑了。这是第二次,从心底里泛上来的笑意。是的,近来做事是有些张扬了,应该放温柔些才好。温柔是致命毒药的表象。
  在我脸上笑容还未退去时,怒走了进来,表情严肃,手上托着一顶小巧精致金灿灿的皇冠,遣下所有的侍从,只剩下我们俩人。
  我的心情不错,道:“有事吗?”
  “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他把小冠递到我面前。这是王后冠,以前经常看到母后戴着它出现在各种正式的场合,他拿这个来干什么?难道又思念起母后来了?我叹口气安慰他:“怒,时间会抚平我们的伤口的,父王和母后在天国里和爷爷团聚了,不要太伤感了……”
  怒明显有点气馁,挥手打断我,“锦,我不是这个意思!现在受神的庇护,外扰内患得到了缓和,我,呃,本王想进一步安稳民心,想封锦为王后,共同治理和田。”怒说这话时,除了称呼上变动用来提醒我他现在的身份外,其余的话均很流畅,仿佛已练习了无数遍。
  他不像在开玩笑。被受封的王后意味着再无出嫁他人的可能,但我没有理由拒绝他。他是我最亲爱的王弟。我为了他,可以不计一切。
  
### 十
  第二天,王城贴出喜庆告示。满城皆欢。可是,为什么心里却有一丝说不出来的痛?仿佛某处有什么东西被牵挂羁绊着?一静下来,那墨如子星的眼睛就无数遍的浮上眼前,带着戏谑的笑意……我为什么老是会想起他来呢?也许是我过于讨厌那种笑容,所以记得深刻了吧?一定是这样。
  记得小时候爷爷说骑马是件快乐的事,边跑边可以忘却烦恼。我换成平民女子的装扮,朴素的粗布衣,粗布纱面巾,一把油黑发亮的辫子,牵了一匹枣红马出城。
  暮色时分。天边的霞云像火一样把最后一丝光亮灼灼地燃烧着。好久不曾骑马了,一骑上马,迎风而来的风沙拍打着面纱,有轻微的疼痛,但就是这种感觉,痛快!
  一个晃神,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爷爷在前面,怒在中间,我在最后面,欢笑声跟着风沙传出很远。然后,累了,就会躺在沙地上闭目养神,很舒适的姿势。正如现在一样。
  “锦公主在回忆什么美好的事情吗?”一个戏谑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来。我警觉地坐起身,看到了那双墨如子星的眸子,是幻觉吗?他穿着一袭白衣,身形修长,高贵自然。沙漠里很少有人穿白衣,那是种与沙漠格格不入的颜色,头发很随意的束在脑后,却流畅飘逸,脸上仍带着惯常的慵懒中又有着睥睨天下一般的笑容,嘴角稍稍向上提起一个优雅的弧度,说不上来的醉人的感觉,他的眼睛正目不转瞬地望着我,好像在捕捉着我的每一个动作神情,深邃漆黑的眼里笑意越来越浓……
  心下不自觉地偷跳一个节拍。虽然他长得不错,但不是沙漠男儿的豪迈风格,而是那种邪恶俊美狂傲的类型,这种人是我最讨厌的不是吗?我喜欢看到别人屈服,这样才便于统治。“你是谁?接近本公主有何企图?”我恼怒地喝斥他。他竟毫无防备地在我身边躺下。这个家伙为何对我如此不设防?难道他忘了我上次派人去刺杀他了么?
  “跟我走。”
  我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什么?”
  “受封王后是件愚蠢的事。”他继续对着天空说。“跟我走,我想,你只能做我的女人。”这句话,他是微偏了一下头,看着我的眼睛说的。
  我慌乱了,只听见自己狂而有力的心跳声。上次被刺客用剑指着胸口时都没有这样的慌乱过。我深呼吸一下,站起来装作拍身上的尘灰来努力抚平狂跳的心。半晌后,才找回自己冷漠的声音,“你凭什么说这话,本公主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走?”
  “叫我玄。”他起身,我立即被他高大的身形笼罩住,一种无言的压迫让我有种夺路而逃的冲动。
  “放肆,在本公主面前还不自称小人……小心本公主降罪于你,呃,本公主回宫了,你不准跟来,小心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脸上仍带着笑意,大手一伸,将我拉入怀中,然后,迅速地俯面而来,一片温润印到我的唇上。
  我的声音戛然而止。连大脑和神智都一片空白。他在干什么?我的初吻?可恶卑鄙的小人,胆敢侵犯本公主……我想也不想,伸出手挥向他,被他捉住,我的反抗挣扎均无效,身体被紧紧地拥在他的怀中,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更温柔了一些,那个吻变得辗转缠绵。我内心深处某个坚固顽强的东西似乎被慢慢软化了……
  不知多久,他放开我,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眼中全是醉人的温柔,“跟我走,我会保护你,让你做个温柔的女人……”他的话语像魔咒一般,我几乎就要点头答应了。
  可是怒怎么办?国家怎么办?爷爷的嘱咐怎么办?我不能走,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并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如果我想卸下责任,我会同意中原大使的和亲方案,远嫁它国,不闻不问,根本不会遇上他……
  “我不会跟你走的,我一个月后会成为和田的王后……”我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第一眼看到你时就发现你是全世界上最不快乐的那个人,从那时起,我就想带你走,守护你,让你快乐,我甚至撤走了……”
  我打断他,“我再说一次,我不会走的,你马上离开和田,要不然我会派出第二批刺杀你的人……”
  “果然够狠毒,你的心中种植了毒药,不停地伤害自己也伤害着别人。”他指责着我,眼底有深深的失望,难言的悲伤和一抹愤怒和不甘。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惯常的表情,取出折扇,君临天下几个大字显现在我面前,冷笑道,“但本王说的话也是从来没有人能拒绝的,锦公主,我们会再见面的。”
  君临天下?本王?难道他是……
  夕阳之下,一白马一白衣人,飞驰而走,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光点。消失了。
  我回身,下意识地抚摸我的唇。再次温柔地笑了。这应该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爱情吧,像毒药一般蛊惑人心。
### 十一
  怒身穿黄金锁甲,手持利剑,威风凛凛对着军士致礼。这是爷爷以前穿过的战盔,穿在怒强健有力的身躯上非常适合。
  我从来不怀疑怒跟爷爷一样是天生的战神,只是这一场战争,敌我相差太过悬殊。原本已经撤退的中原大军卷土重来,在原本十万的基础上又加了五万兵马,而和田总共才七万军士。和一些首要将领开会时,有人提出不战而降的主意,怒立刻将那人拉出去斩了,头颅被挂在城门口的高杆上。从此,再没人说过降和之类的话。
  士气因为怒果断决绝的作法而高涨起来,大家仿佛看到了希望。我也看到了希望,不过,那是以后――以后,可以加强国家治理,养精蓄锐,囤粮练兵,团结一心,足以抵抗任何人来侵犯――不是现在。
  怒出兵的那天,我不顾他的阻拦,坚持踏上了他的战车。浩浩荡荡的队伍,在沙漠里掀起腾腾的烟尘。几天后,两军对垒。准确地说,应该是我军中了埋伏。
  一道粉红色的沙丘上,放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人。而我们处于低势盆地,从作战方案上来说,我们已经陷入了困境。怒一怒之下,策马向上冲去,迅速冲入敌阵,一连斩杀了数十名将士。士兵见王已经冲向敌人,准备一涌而上杀入敌军。我伸手拦住了他们。怒武功高强,一个人去是杀敌,而大家去就是送死。“大家护盾,集中一个方向撤退。”我刚开口,弓箭就像雨一样铺天盖地射过来,没来得及护盾的人纷纷扑地。怒迅速打马回来,指挥队伍。
  手忙脚乱了一阵,箭雨停止了。另一支大军从我们后退的方向突然出现,那是弩族人,他们个个擅长搏杀,领头的人长笑出声:“这顿美味可口的肉怎能叫中原人独吞,我们也来讨杯羹吃吃……”居然把我们当俎上鱼肉,怒的拳头上青筋直暴,却无计可施。
  我缩回战车内,从脖子上掏出一块朴实无华的石头,这块石头我戴了十年了,是爷爷临死前交给我的,是从伯父死的那场矿难里挖出来的,这才是真正的愿望之石。现在想必是时候用上它了。我死了,最舍不得的那个人是谁呢?我最亲的王弟怒?那个叫玄的男子?此刻他应该在对面某个将帅营里边喝茶边享受着我军的惨败吧?
  都不是。我最舍不得的是我自己。十七年,这么短短的一生,我有过多少快乐?最后一个快乐是叫玄的男人给我的,让我知道什么是爱情,但是,他的爱未免太过自私,自私到为了得到而控制战争。如果他白衣怒马地消失在我的世界里,若干年后我还会想起他,然后温柔的微笑。但现在……
  这种完全为了他人活着的人生,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想着想着,眼泪就清清凉凉地流了下来。我将双手重叠交叉按在无光的蓝色石头上,口中默默地念道:“和田长公主锦愿以生命为代价,祈求神石能够帮忙召唤出亡灵守护者保护和田王国,保护和田王怒……”
  霎那间,天阴沉下来,黑压压的云层涌动着,不一会儿,便开始风沙走石……
  “锦,变天了,肯定有沙尘暴,说不定我们会有转机!”怒在战车外高兴地叫着。见我没有回应,掀开车帘发现我毫无血色的脸大吃一惊,迅速进入战车内抱住我,惊慌地问:“锦,你怎么啦?”
  我双手捧着他英俊年轻的脸,我亲爱的王弟,我从小深爱的人,“怒,听着,以后好好地治理国家,没有我,你也要开心……”怒吓坏了,声音开始颤抖,“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要吓我,你一直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不能没有你……”
  “怒,我们是王室的一员,有责任和义务保护我们的子民。怒,我们之间有着浓厚的血缘关系,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所以我爱你,你让我觉得骄傲……”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觉得灵魂已经飘散了一半,神智越来越模糊了。我仿佛听到来自地狱的召唤,那声音比外面强大的飞沙走石还要尖锐刺耳。有巨大黑色的幽灵,拖着长长的手臂,睁开它战隼一样的目光,从黑暗深处争先恐后地钻出来,蜂涌而至。
  随着怒一声凄厉无比的呼喊声,天空墨一般的黑了。
  “锦――”
  亡灵守护者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来侵犯的敌军被亡灵抓住,被吸干鲜血,撕成碎片,或直接啄走心脏,到处一片血肉模糊,剩下的人早已被吓得失魂落魄。混乱中,被踩死的人也是不计其数。整个沙漠顷刻陷入死亡的恐惧当中,到处都是一片猩红。
  我的灵魂飘在亡灵守护者中间,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突然,黑暗的幽冥中有声音传来:和田长公主锦,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你将成为本神石的第一百个怨灵,永不超生,灵魂生生死死为本神石所奴役……
  无论生或者死,原来,我的命运都注定了,只有痛苦,无止境的痛苦。
  我悲凉地笑了……
  后记:
  自亡灵之战起,已经很多年了。金碧辉煌的宫殿内,穿着一袭白衣的王,双眼虽然仍墨如子星,但眼角已皱纹横生;虽仍在微笑,但笑容已不再漫不经心。他手中经常握着一枚淡蓝无光的石子,神情落寞。偶尔看得深了,还会唠念几句,能不能选择重来?能不能?
  可惜,没有人能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