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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罗刹海市
date: 2016-04-09 20:57:20
categories:
- 男生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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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小妖U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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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阴花楼
  顺治十五年蒲松龄19岁初应童子试县、府、道三试第一可谓少年得志意气风发。那一年他踌躇满志、衣着光鲜地返回蒲家庄途经阴花楼时再次遇到了马念龙。在这之前他和马念龙只见过一次。
  早年,蒲松龄的父亲和马念龙的父亲曾有过生意上的往来,两个六七岁大的男孩就此结识。那时,清军入关不久,剃发令刚刚实行。满清朝认为,金钱鼠尾,乃新朝之雅政;峨冠博带,实亡国之陋规。剃头的标准是:头顶只有金钱大小一片头发,蓄做手指粗细的小辫子,须得能穿过清铜钱的方孔才算合格(清宫剧里的发型其实是清朝后期才演变成那样的,清初的发型可没那么顺眼。)剃了头的男人们大多羞于出门,即便出门也要找各种借口戴一顶帽子。
  当时的剃发令十分可怕,反正你就得剃头发,要不就剃掉你的头。因此,当蒲松龄小朋友看到马念龙小朋友不但没有剃头,还跟个没家教的疯子似的将头发很随意地披在肩上时,着实替他捏了一把冷汗。于是,趁两家大人谈生意时,他将马念龙拉到一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告诉他这么放纵自己的头发,是要满门抄斩的。
  马念龙只是咯咯笑,既不听从他的建议,也不反驳他。奇怪的是,他家的大人竟也不怕他招来灭门之灾,对于他的头发熟视无睹。这一切,令蒲松龄小朋友既诧异,又羡慕,忍不住想和这个披头散发的小疯子多玩一会儿。更何况,马念龙小朋友生得十分好看,一边望着他的眼睛一边和他说话,也是一件十分享受的事。
  后来,蒲家和马家虽然往来渐疏,但两个小朋友一直保持书信往来,每隔三两个月,便彼此汇报一下自己的近况。再后来,蒲松龄小朋友逐渐长成一位才子,马念龙也慢慢变成了远近闻名的美男。
  马念龙的美是无法复制的。倒也不是他的脸庞多么英俊洒逸,也不是他的身材有多么高大挺拔,只是不知为何,只要你看到他,只一眼,心窝窝里就会情不自禁地飘出“真美啊”这样的赞叹。
  马念龙的放荡不羁也是无法复制的。他不剃发留辫,整日披散着头发,有时候还会把头发挽成一朵娘娘腔的发髻;或者蓄须几日,再用剔透的蛟胶把胡子浆得直愣愣的,宛若小白脸版的张飞;又或者,随便披一条被单用草绳邋邋遢遢地一捆,就当做衣服出门闲逛。即便是这样,也不影响他的美。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马念龙的美,超脱凡尘。
  马念龙的父亲马骥是富可敌国的大商贾,据说当年满清入关时,他审时度势,将身家尽数捐献给清军作为军资,是清朝的大功臣,正是因为这个,马念龙的头发才能长得这么好。当时,散尽家财的马骥再次白手起家,出海经商,很快便又衣钵满盆。时至今日,已经拥有数十个码头,上百艘商船,连官府都要给他几分面子。当地每年献给朝廷的奇珍异宝,都是马家自海外带回的。据说,连皇上和董鄂妃最喜爱的舞姬,都出自马家的供奉。
  按理说,如此显赫的家世,挑选佣人、家丁和长工的条件也应该十分苛刻,可马家苛刻得十分怪异,除了他们本家人之外所有的仆人,全部都奇丑无比。要么眼歪口斜,要么耳大鼻长,要么身体畸形,反正要多丑有多丑,简直惨不忍睹。这些仆人自小就在马家长大,因为长相怪异被父母抛弃,又因为长相怪异被马家收养,因此他们各个都对马家忠心耿耿,而马家的人也极为善待他们。
  与极丑的家仆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马家那些极美的养女们。
  马家每年都会从各地领养一些美人坯子,有些是女童,但多数是女婴。马家称她们为养女,让她们住在阴花楼,用心调教,琴棋书画,样样都悉心教授。每逢初一十五,是阴花楼的开放日,阴花楼的主事莫七姑会提前派发请柬,宴请全国各地的达官显贵。届时,阴花楼的女孩儿们也会一一亮相,为宾客们歌舞助兴。乍一听,这阴花楼和青楼似乎有点类似,其实不然。阴花楼的女孩儿们,可比青楼女子金贵多了,她们可都是卖艺不卖身,哦不,严格来说,连“艺”也是不卖的,因为来阴花楼的宾客,不但不用出钱,宴会里的佳肴珍酿,也全是马家请的。若是宾客看中某位女孩,莫七姑便会从中牵线,撮合他们的姻缘。小妾侍婢是绝对不做的,想娶阴花楼的女孩,必须明媒正娶做正房,而且聘金决不能少于十万两银子。
  虽乎此,各地的显贵们还是争破了头想得到阴花楼的请柬,以期能娶得阴花楼的女孩。因为阴花楼的女孩儿们不但国色天香,而且才情横溢、淑德贤良,最主要的是,她们旺夫啊,每个娶了阴花楼女孩的人,都是求富得富,求贵得贵。
  坊间传言,阴花楼的女孩都是马家从海外领养的龙女,其实根本没那么悬乎。她们之所以旺夫,不过是因了马家而已。马家利用女孩们的姻亲关系,将关系网铺满全国,娶了阴花楼的女孩,就等于加入了这个庞大的、金灿灿的关系网,无论从商还是从政,自然会事半功倍。
  蒲松龄就是在路过阴花楼的时候,再次遇到马念龙的。
  当天正是十五,阴花楼大宴宾客。马念龙懒懒散散、歪歪扭扭斜靠在二楼的栏杆上,吊儿郎当地喊:“蒲兄!是蒲兄吗?”
  蒲松龄一抬头,一眼便认出他的头发,然后才认出他这个人。
### 2 出航
  以前未相见时,蒲松龄和马念龙之间有很多话题,每次书信,两人都洋洋洒洒写上数十页,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恨不能飞到对方身边,彻夜长谈。如今终于重逢,两人却又都没话了,虽然心里知道,眼前的人就是与自己惺惺相惜的知己,却总有几分陌生,有点对不上号的感觉。若不是马念龙的父亲马骥一直喋喋不休地劝导蒲松龄放弃功名,他俩之间的氛围指不定要冷到什么程度。
  马骥说:“现在虽是新朝,但朝廷所用的官员,却还都是旧吏。前朝的腐气自然也一并沿袭下来。蒲公子虽然才华横溢,但却不是做官的料。你啊,是飞在天上的龙,为什么非要往泥鳅堆儿里钻呢!”
  蒲松龄不以为然,只是固执地笑着。
  马骥有几分无奈,“我惜你是有才之人,才对你说这些话的。蒲公子若要为官,必须剃掉龙鳞、抽去龙骨、扒光龙须、砍掉龙爪,变得和泥鳅一样丑陋,这样才能在泥鳅堆儿里求得一席之地。否则,你这仕途……”
  马念龙听得心烦,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父亲!您不让儿子踏入仕途也就罢了,怎么连别人家的儿子也要管?蒲兄才高八斗,又有治国为民的韬略,好生生的,您别咒他!”
  蒲松龄急忙说:“无妨无妨,晚辈愿意聆听世伯教诲。”
  马念龙甩甩袖子,“蒲兄啊,你快别说了。若是把我爹的兴致给撩了起来,又要喋喋不休地讲那些罗刹国的故事了。我啊,听得耳朵都要长趼了!”
  蒲松龄不禁好奇道:“什么罗刹国?”
  经他这么一问,马骥果然来了兴致,令仆人沏了壶上好的嫩茶,拉开阵势,正要大讲特讲一番,马念龙急忙拉着蒲松龄跑出去,没好气地说:“我的亲爹啊,您就饶了儿子吧!”
  蒲松龄愈加好奇了:“你爹口中的罗刹国,到底怎么回事?”
  马念龙道:“俗不可耐的故事!来日我在信中与你细说!”
  蒲松龄笑笑:“如此甚好。我也觉得咱们兄弟,还是适合在信中交谈,如此面对面,总觉得有几分别扭,似乎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马念龙也跟着笑。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距离越远越容易亲近,距离近了,反倒会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生疏。
  临别时,马念龙送给蒲松龄一串鲜红色的玛瑙风铃,叮嘱他挂在家门前。
  马念龙说:“这是信鹰的识别标记。过几天我就要代替父亲出海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过别担心,每隔一两个月,我便会放一只信鹰回来带信给你。”
  蒲松龄把玩着风铃,问:“那我如何回信给你呢?”
  马念龙道:“蒲兄可将那些回信攒起来,等我回来再遣人送到马府。因为信鹰只认得回来的路。”
  那一日傍晚,一切都是平常的样子,文人墨客们时常描写的那种戚戚然的分别场景并没有出现,两个少年很随意地挥了挥手,然后各自转身回家,谁也没有回头。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 3 第二封信
  蒲松龄将风铃小心翼翼地系在书斋的窗棂上,每当读书读累时,他便会站在窗前,出神地望着风铃,心中漾满了莫名的愁绪。这愁绪并不是思念马念龙,甚至完全与马念龙无关。他是向往,向往更宽更广的世界,以及世界之外的世界。
  此时已经是顺治十六年,马念龙出海将近半年了,仍旧杳无音讯。他出事了吗?还是信鹰出事了?这一切,蒲松龄都无从得知,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时值四月,蒲松龄与张笃庆、李尧臣结为郢中三友,每日吟诗作对,渐渐将马念龙的事抛之脑后。那一日清晨,他正准备出门会友,却听见一阵阵鹰啼由远及近。仰头望去,只见湛蓝的天空中,一头巨鹰盘旋而下,径直落在书斋的窗前,撞得玛瑙风铃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那巨鹰似乎飞了很远的路,已经精疲力竭,它摇摇晃晃地落在窗棂上,站都没站稳,便哀鸣一声栽在地上,一命呜呼。它的右腿上,绑着一个破旧的牛皮囊,牛皮囊里,是马念龙的信:
  蒲兄:
  见字如唔。
  距离上次写信,已三月有余,希望蒲兄一切安好。在上一封信里,我详细讲述了家父曾说过的罗刹国,相信蒲兄听了,也觉得那只是哄骗孩童的荒唐故事吧。而我,此时此刻,却正是驶向那虚无的、荒谬的罗刹国。
  连续几日的狂风骤浪已经逐渐平息,出发时的十八艘商船,如今只剩下七艘。看来罗公是对的,是我太急功近利,不肯在无人岛上多停留几日,才会害死那么多人。对了,你应该还记得罗公吧,我在上封信里提到过的,那个皮肤黝黑、少言寡语的怪老头。我原本以为,自己独自带队出海,就可以暂时摆脱父亲的管束,谁知道这家伙比我爹还严厉。一开始我特别烦他,后来我才明白,他不是对我严厉,而是对这一船队人的生命严厉。在这茫茫大海之上,什么琴棋书画,什么诗词歌赋,什么治国之道,全都变得那么虚无缥缈,只有和那乖戾的老天爷死扛到底,才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罗公说,再有三天,我们就可以在罗刹国的西岸登陆了,船队的每个人都十分雀跃。我和他们一样,也很兴奋,在海上漂了三个多月,我内心极度渴望那种踏踏实实站在陆地上的感觉,但不知为何,我总是觉得不安,总是觉得在那个所谓的罗刹国,将有更大更可怕的危险在等待着我们。
  与此同时,我的内心还充满了困惑。
  就像前面所说,这次出航,我带了十八艘商船,每艘商船上都有许多马家的家仆,却唯独不见货物。我曾问过罗公,这次我们和罗刹国人交易的货物是什么,但罗公每次都跟没听到似的,对这个问题不理不睬。
  更令人费解的是,东莪(音同娥)告诉我,她所在的十一号船,几乎全是嗷嗷待哺的女婴和懵懂的女童。希望我的猜测是错的,希望父亲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哦,对了,你还不认识东莪。
  东莪负责照看十一号船的孩子们,她是个极好极好的女子,会写诗,能弹琴,既美丽,又尊贵。没错,她的气质不能用高贵来形容,是尊贵。连我这个浪荡公子在她面前,都不敢造次。只要她静静地在你眼前一站,不需要任何话语,也不需要任何动作,她只是若有若无看你那么一眼,你肚子里那些歪歪肠子就全被捋直了。
  如此美好又神奇的女子,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不说了,等我们回去后,你就能见着了。
  相信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们已经抵达罗刹国了。
  蒲兄,你说罗刹国,真的和我爹爹讲述的那样吗?
  罢了,不想了,反正后天就能亲自一探究竟了。
  祝好,勿念。
  知名不具
### 4 龙肉之祸
  看来这是马念龙寄给蒲松龄的第二封信,至于那第一封,想必在路上遗失了吧,毕竟路途遥远,天气诡谲,世事难测,也许那送信的巨鹰被雷电劈中了,或者被猎人射杀了,谁知道呢。
  蒲松龄又将信反复读了几遍,越读越好奇,那罗刹国到底是个怎样的国家呢?那个国家里又住着些什么人呢?看来,只能去亲自拜访下马老爷了,想起当日他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想必也一定乐得相告。
  谁知到了马府,却是一番忙乱的景象。
  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进进出出,要么眉头紧锁,要么摇头叹息,好像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蒲松龄见状,不敢贸然打搅,只在门外徘徊。
  不一会儿,两个肥胖的官员模样的人摇头晃脑地走出来。一个说:“唉,怪只怪马骥口无遮拦,平日里总是四处吹嘘自己到过什么罗刹国,不但和鲛人有生意上的往来,还说自己认识龙王爷,连天都吹破了。这下好了,吹出个天大的祸事来!”
  另一个说:“可不是!那董鄂妃可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如今得了病,太医们各个束手无策。皇上震怒,下令,若医治不好董鄂妃,所有的太医和侍婢都要陪葬,太后拦都拦不住。听说啊,出卖马骥的,就是前些年他献给皇上的那个舞姬,那舞姬害怕陪葬,竟然谎称自己是罗刹国的人,还说马骥和罗刹国以及龙宫都有贸易往来,家中藏有能医治百病的龙肉。这可好了……”
  蒲松龄见马家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自然不敢再去问那罗刹国的事,只好忧心忡忡地返回,心中祈祷着马老爷能平安度过此劫。
### 5 第三封信
  天哪,蒲兄,我已经迫不及待要给你写信了,原来我父亲真的到过罗刹国,原来这世上真有如此诡异的国度!此时此刻,我马念龙可以拍着胸脯告诉你——罗刹国是真实存在的!
  我们是三天前上岸的,按照罗公的命令,我们将船只藏在罗刹国附近海域的巨礁里,令船上家仆不得下船,只有罗公、东莪和我下了船,悄悄潜入罗刹国。
  正如我父亲所说,这罗刹国是十分隐秘的,附近海域完全被大雾笼罩,罗盘针也全部失灵,若不是有罗公指引,我们根本无法发现这繁茂的岛国。看来,当年父亲因遭遇了海难,随波逐流无意中漂泊至此,实乃不幸中的大幸。
  罗刹国的西面,是广袤的森林,参天大树遮天蔽日,不知名的藤蔓缠绕着树根,仿若传奇中的上古圣地。森林中央有一处村庄,房屋破败,土地贫瘠,但村中无论男女老幼,各个都生得神仙般的好模样。我记得父亲曾说过,在罗刹国里,越是外貌美丽的人,越是没有地位,越是贫穷,看来真是这样。
  这里的村长似乎和罗公很熟识,他们嘀嘀咕咕说了一些我们听不懂的方言,然后罗公便挨家挨户去登记,我想,大抵是要收购这里特有的山珍吧。
  我们在村子里借住了一宿,第二日便起程赶往罗刹国的都城。你是知道的,罗刹国以美为丑,以丑为美,他们选拔官员不看文章、不问韬略,全凭美丑,可偏偏呢,他们的审美观和我们恰恰相反,于是官职越高的人,长得越丑,我真想知道,这罗刹国的皇帝,到底丑到了什么程度。想当年我父亲在家乡怎么说也算得上是美男子,可到了罗刹国,却被当做丑陋的、吃人的妖怪,人人见而诛之。因有前车之鉴,进城前,我和东莪故意把头发弄得乱蓬蓬的,脸上涂满了黑炭,免得被当做妖怪吓着城中百姓。罗公是不用易容的,因为他本来就很丑。
  罗刹国的都城以黑石为墙,城中楼阁近百尺,看起来极为怪异。
  我们进到城中时,正赶上退朝。蒲兄,当我见到退朝的官员时,真希望你就在场,若以你的笔墨,定能描述出那些大官们是何其丑陋。这么说吧,你一定见过我家的仆人们,在中国,他们都算奇丑之人。但他们和罗刹国朝中官员比起来,简直就能被称作美人儿了!就说那相国吧,双耳皆背生,鼻有三孔,睫毛如门帘般覆在双目之上,丑得难以描述。朝官们陆续从皇宫里走出来,果真如传闻中一般,官职越小的,长得越顺眼,当然,只是相比那些大官,顺眼那么一点点而已。
  虽然我和东莪化了妆,但五官是无法更改的,因此在这繁华的都城中,依然“丑”得惊世骇俗。为了避免多生事端,罗公带着我和东莪,尽量挑选人少偏僻的巷子行走,直至城南一家偏僻的大院。
  据说,那大院里住着的,便是我父亲多年来的生意伙伴。说来惭愧,直到现在,我还没弄明白,父亲和罗刹国的人到底做的是什么生意。
  今天就写到这里吧,大院的主人回来了,罗公和我马上就要去拜见他,也许那时,我便会知道我们将要交易的货物到底是什么。
  哦,对了,不知为何,我觉得自从到了罗刹国,东莪就变得越来越忧伤,时常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更奇怪的是,她每次哭的时候,手里总是莫名其妙地捧着很多剔透的珍珠,而我的心,也会因她的哭泣,而一阵阵地疼。
  蒲兄,倘若嫂嫂哭泣时,你的心会疼吗?
### 6 鲛人
  马念龙的第三封信,应该是在第二封发出不久就寄出的,因此,蒲松龄收到时,和第二封信也不过隔了几天而已。当时,马骥正为龙肉的事情愁得焦头烂额,蒲松龄念及与马念龙的情分,虽有心帮忙,却又无计可施。毕竟龙肉这东西就和鬼一样,听说过的人很多,见过的人却很少。
  这次送信的巨鹰并没有马上毙命,它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不停抽搐着。突然,它大叫一声,吐出一块薄如蝉翼又柔韧无比的布头,吐出布头后,它挣扎了几下,竟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展开双翅,高昂着头,长鸣一声,冲入云霄。就在此时,春雷阵阵,豆大的雨点从天空砸下来。蒲松龄刚关好窗户,却见一头滑腻灰黑的怪物破窗而入。
  不,不是怪物,是人。
  不,也不是人,是怪物。
  不不不,确切说,闯进书斋的,是一个人身鱼尾的家伙,蒲松龄从志怪图录里看到过,没错,是鲛人。
  蒲松龄自小胆子就大,因此他并没有尖叫,也没有惊慌,只是半张着嘴巴,用目光一寸一寸地丈量着他,从头,至尾。
  嗯,尾。
  这是个雄性鲛人,看起来强壮剽悍。头和上半身是人的样子,但自腰肢以下,却是鱼尾。那鱼尾看起来强劲有力,不但支撑着他的身体,必要的时候,似乎也能成为进攻的利器。
  鲛人拾起巨鹰吐出的布头,咿咿呀呀地小声说了几句蒲松龄听不懂的话。
  蒲松龄试探着问道:“这布头是你的?”
  “你是从罗刹国来的?”
  “你是马念龙的朋友?”
  “你来这里做什么?”
  鲛人并未回答他,一直紧紧皱着眉头,嘴巴微微抖动着,似乎在默默重复蒲松龄的话,又似乎在冥想着什么深奥的东西。只片刻工夫,他便已经掌握了山东籍蒲家庄味儿的语言体系。
  鲛人道:“先生莫怕,我不会伤人的。我是罗刹海的鲛人,名叫东青。二十年前,我妹妹东娥因贪玩被人诱捕,从此杳无音讯。后来,我辗转从商船上的水手那里听说,她被一个极为有权势的人收养,前几年进了的皇宫。这二十年里,我一直在海中寻找到达这里的航路,却始终不得其法。幸好前几日,我在海上看到一头巨鹰,我知道巨鹰不是海鸟,只生活在中原,于是便将一块蛟绡打入它的体内,而后循迹而来。”
  蒲松龄微微皱起眉头,被一个极有权势的人收养?皇宫?东莪?东娥?董鄂?!难道是董鄂妃?
  “东青,你确定你妹妹在皇宫?而不是在其他什么地方?”
  东青点点头。
  蒲松龄急忙道:“那你妹妹极有可能是皇上的宠妃,董鄂妃,听说她现在重病在身,你不妨去找找城里的马老爷马骥,他见多识广,又在朝中有许多朋友,应该可以帮到你。”
  蒲松龄当时并不知道,他给东青出了一个要命的主意。
  事实上,马骥并没有帮到东青,倒是东青帮了马骥。
  东青离开的第二天,关于马骥找到龙肉的消息,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 7 第四封信
  鲛人东青离开后不久,蒲松龄就莫名其妙生了一场病。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发烧,轻微的,不伤筋动骨,不影响日常生活,就是整个人看起来浑浑噩噩的,整日说些胡话。医生开了很多方子,都不见效,眼见着明年又要考试,蒲家上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蒲松龄那场病,直到三个月才好。那病来得奇怪,去得也诡异。那一日,蒲松龄吃着饭,突然把筷子一摔,大叫道:“鲛人!马老爷是不是把鲛人给杀了?”
  家人以为他又发病,并未理会。
  蒲松龄腾地站起来,稍微收拾了下,直奔马府而去。到了马府,他一改往日的斯文,扯住马骥的衣袖,火急火燎地说:“东青呢?东青!”
  马骥一脸疑惑:“什么东青西青?”
  蒲松龄道:“就是鲛人东青啊!你是不是杀了他,把他的肉献到宫里,去给董鄂妃治病了?”
  马骥哈哈大笑道:“原来蒲公子也不过是个俗人!这世界上哪有什么鲛人?龙肉更是子虚乌有!三个月前,皇上爱妻心切,急得失去理智,才会到我这里索要龙肉。可太后却是极为明事理的人。我将事情的原委禀明太后之后,她老人家通情达理,请皇上收回成命,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蒲松龄不信,“三个月前董鄂妃已经病重,不是吃了你供奉的龙肉,病情才有所好转吗?”
  马骥道:“那是太后娘娘足智多谋,令老夫找了一条百年鲶鱼,谎称是龙肉。董鄂妃不知内情,当龙肉吃下去,心情大好,病情自然也慢慢好了起来。”
  蒲松龄惊道:“这可是欺君之罪!”
  马骥正色道:“蒲公子可别乱说,我只是奉太后懿旨办事儿,至于欺不欺君,这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真的没有鲛人来找过您?”
  “真没有!看来蒲公子病得不轻啊,尽说胡话了。”
  那一日从马府出来,蒲松龄的病就莫名地好了,烧退了,也不再说胡话。有时人们拿他病中的疯话逗他,他也只是自嘲地笑笑。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渐渐觉得,所谓的鲛人,不过是自己病中的一场荒唐梦罢了。甚至,连马念龙信中的内容,细看之下也十分荒谬,谁知是不是他为了哄自己乐和,胡编乱造的故事呢?
  蒲松龄病愈两个月后,也就是顺治十六年秋天,距离马念龙上一封信半年之后,蒲松龄又收到了他送来的第四封信。
  那封信很短,甚至连抬头和落款都没有,只有短短一句话:“鲛人围攻罗刹国,吾等被困。”
  又是鲛人!
  蒲松龄揉揉眼睛,没错,是鲛人!
  他拿起信,直奔马府。可走到一半,他的脑子突然转过弯儿了——只怕马老爷看了这封信,又要说他中了魔障了吧?既然连他都收到了巨鹰送来的书信,想必马府也应该收到了相关的信息。这么重大的事,马念龙不可能只通知自己而不告诉他的父亲吧?
  想到这里,他将书信收好,悄悄来到马府附近,不动声色。
  果然,只见马府上上下下都紧张地忙碌着,不断有船工模样的人被召集进来,镇守此地的将军,也差人送了些兵器搬进马府。看来,马老爷应该也收到了信。可马老爷的信里也写明了是鲛人围攻吗?倘若如此,那么马老爷也一定相信这世界上真的存在鲛人,才会如此紧张。
  蒲松龄的手微微颤抖起来,那么,半年前他见到的鲛人东青,一定不是梦,是真真切切的。
  在蒲松龄收到信的第二天,马骥就派了二十几艘商船前往罗刹国。说是商船,但船上并无货物,全都是精壮的男丁和退役的军人。
  谁知那二十几艘商船也和马念龙一样,一进入罗刹国附近的海域,便杳无音讯。
  从顺治十六年秋直至顺治十七年八月,马骥不知派了多少船前去罗刹国,但都如石沉大海,有去无回。所有人都觉得马念龙定是凶多吉少了,也有人说马骥杀龙取肉给董鄂妃治病,得罪了龙王爷,于是龙王就把他儿子收了去。
  令人奇怪的是,马骥虽然派了很多商船去寻找儿子,但他本人似乎并不着急,并且也没有亲自出海寻子的意思。于是人们又说,马念龙其实并不是失踪,他本就是马骥和龙女所生的孩子,现在,他只不过是回龙宫探母了,怎么可能会有危险呢?
### 8 第五封信
  顺治十七年,多事之秋。董鄂妃病逝,皇帝伤心绝望,自此沉溺于佛学,不思朝政。驻扎在台湾的郑成功瞅准时机,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反攻大陆。这些国家大事都是蒲松龄所忧心的,但却不是最烦恼的。最烦恼的是,那一年,他乡试未中,而才学远不及他的人,却用银子买到了功名,他心存愤懑,心灰意冷,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每日愁眉不展。
  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他收到了马念龙的第五封信,这恐怕是这一年,最能令他开心的事了。太好了,只要有信,就证明他还活着!
  蒲兄:
  见信如晤,思念甚切!
  距离上次写信已一年有余,想必蒲兄十分忧心挂念,为此,弟深感不安。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千头万绪,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一日,我与罗公拜会了城南大院的主人后,才知道原来我父亲这么多年来一直做着伤天害理的营生。那大院的主人是一位相貌丑陋的老人,他原是罗刹国的侍郎,在退隐后的十几年里,一直与我父亲做着倒卖人口的买卖,我那些船上的家仆和婴童,正是要贩卖的货物。因了罗刹国与中国的审美完全相反,他们便以帮扶贫困百姓为名,将罗刹国的“丑女”免费收养,运回中国,养在阴花楼加以调教。每月初一十五阴花楼的开放日,名为大宴宾客,实则不过是一场披着华美外衣的买卖罢了。我父亲利用那些女孩,不但赚取了高额的聘金,还顺势将关系网铺到全国各地,方便自己收养诱拐国内那些畸形的弃儿。养在马府的那些丑陋的家仆们,在罗刹国人的眼中,却各个都是一等一的俊男美女。我父亲仰仗老侍郎的权势,在罗刹海市中占得一席之地,为家仆们挂上标签公然售卖,罗刹国的贵族和四方的鲛人都争相购买,一个家仆,就能换得数之不尽的珍珠玛瑙,这买卖真可谓一本万利。
  看到这些,我不知道蒲兄会作何感想?反正当我得知这一切时,十分愤怒。但老侍郎和罗公却不以为然,他们认为我小题大做,他们觉得自己是在做利国利民的善事。他们说,那些本应在罗刹国窘迫一生的女子,到了中国却能成为达官显贵的夫人,享尽荣华;那些本应在中国受尽欺辱的丑儿,到了罗刹国却能得到贵族的赏识,受尽宠爱,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大善事吗?乍一听,这些话似乎有点道理,但我总觉得心中堵得慌。罗刹女和我的家仆,都抱着感激的心情把我们当做恩人一般供奉着,而我们,却把他们当做赚钱的货物,这太没良心了。
  当天晚上,我将心中的想法告诉了东莪,东莪也十分赞同。啊,我的东莪,她总是那么理解我,认同我。没错,蒲兄,你没有看错,东莪是我的东莪,但这是后话。且说那夜,我与东莪左思右想,觉得不能让那些家仆蒙在鼓里,于是决定连夜返回西岸,将真相告诉他们。倘若他们心甘情愿留下被卖给罗刹国的权贵和鲛人,乐得做他们掌中的玩物,那第二日便可跟我们去海市;倘若他们不愿意,那么去留自便。
  于是,我和东莪偷偷从老侍郎家溜出来,想要原路回到商船。谁知行至城中时,突降大雨。雨水洗掉了我们脸上的伪装,逗留在夜市中的罗刹国百姓从未见过像我们这么“丑”的人,大概在他们眼里,我们就像是吃人的妖怪吧?百姓们四处逃窜,尖叫声引来了都城的守卫,我们很快被守卫抓住,被关进死牢。听牢中的守卫说,罗刹国的皇帝十分痛恨中国人,因此我们无须提审,次日便会直接处斩。
  当时我十分害怕,可东莪却镇定自若,那临危不惧的气势,真不是一般女子能有的。只见她轻轻松开发髻,将头发披散在肩上,然后昂起头,身体前倾,冲着监牢那扇小窗,发出奇妙的声音。那声音像夜莺的啼叫,又像海中巨鲸的悲鸣,悠远悠长,就像洒在空气中的上等香粉,随风飘向未知的远方。我问她在唱什么,为什么要发出这样的声音,她却摇摇头,一脸无辜地说,她也不知道。她只是本能地觉得,只要这样做,就能获救。
  我忍不住问她:“东莪,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有姓氏吗?”
  东莪倒也不隐瞒,她极为平静地说:“有。我是,爱新觉罗·东莪。”
  蒲兄,看到这里,你也一定被吓到了吧?你也一定想不到,一个商船上的女工,竟然会是皇族吧!喝口茶,平复下心情,因为后面还有更惊人的!
  东莪说完自己的姓名后,温婉地冲我笑了笑,轻轻撩起衣裙的一角,说:“我确实是皇族,却不是大清朝的皇族,而是鲛人的。”只见那裙角下面,露出一截银色的、剔透的鱼尾!
  原来,东莪是鲛人国最受宠的小公主,幼年时,因贪玩而被一个朝鲜人诱捕,而后,幼小的她被当做珍禽异兽,关在笼子里贩卖。当时,多尔衮,也就是后来的皇父摄政王正在征战朝鲜,见她可怜,便重金买下她,那一年,多尔衮还顺势带回一个朝鲜王族之女。多尔衮膝下无子,对东莪十分宠溺。后来,他便干脆让自己那朝鲜侧福晋假装怀孕,让东莪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女儿。顺便借此机会,堵住朝中关于自己“十几个妻妾却一无所出”的流言蜚语。由于幼年时的鲛人长得极慢,因此虽有好事之人怀疑东莪的身份。但碍于多尔衮的权势,也无人敢明目张胆地质疑。多年来,东莪在自己朝鲜族母亲的掩护下,将鱼尾深藏于长裙之中,竟没有人发现她的真实身份。直到多尔衮去世,东莪及多尔衮的过继子多尔博被皇上下旨交于信郡王多尼府中看管,东莪担心身份败露,这才逃了出来。
  她暗中打听,得知马家的商船与罗刹国有贸易往来,于是千方百计混进船队做女工,以期能找到族人。
  且说东莪在发出奇妙的声音之后,不到两个时辰,罗刹国便乱作一团,连那些狱卒们都坐不住了,据说是一向与罗刹国两不相犯的鲛人,竟然将罗刹国围了个水泄不通。
  罗刹国皇帝不明就里,派人交涉,这才知道自己的士兵误抓了鲛人公主和她的朋友。于是他亲自赶到大牢,打算当面赔罪。谁知,当那面如恶鬼的皇帝见了我时,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坚持只放东莪一人,却执意要杀我。
  我至今都无法理解,我与那罗刹国皇帝素不相识,就算我在他眼中是极丑之人,也不用做得这么绝吧?当然,我心爱的东莪,做得比他更绝。她紧紧牵着我手,毫不退让。她说:“念龙生,我生;念龙死,我死;我死,则罗刹亡!”
  我原本以为,在东莪的坚持和鲛人的威胁下,罗刹皇帝会做出让步,谁知,他不知为何偏偏杠上了。罗刹皇帝已经放了东莪,是东莪自己不走,所以鲛人也不好发起攻击。鲛人虽没有发动攻击,但由于东莪还在罗刹国,他们也不能就此退兵,于是双方就这么僵持了大半年,直到罗刹国的皇后娘娘出海回来,从中斡旋,我们才得以脱身。
  蒲兄啊,我视你为知己,才将在罗刹国的经历如实写于信中。朝中局势你是知道的,多尔衮死后不久,其政敌便纷纷出来翻案,揭发他的大逆之罪。皇上宣布多尔衮罪状,追夺一切封典,毁墓掘尸。东莪是逃匿的罪臣之女,希望你能保守信中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父亲。
  眼下,我和东莪暂留在罗刹国,处理一些善后的琐事,诸多细节,不便多言。
  愿兄一切安好,也许不久之后,我便会返回中国。
### 9 祸端再起
  读完马念龙的来信,蒲松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世间竟真有如此传奇般的故事。和马念龙的经历相比,自己的人生实在单薄而无味,自那时起,他心中便萌生了收集天下奇闻异事的想法。当然,在当时,这只是一个想法。
  蒲松龄本以为,马念龙在罗刹国脱险,又有鲛人相助,应该很快便会回来。谁知,在收到信之后的四个多月里,马念龙不但没有返乡,反而又一次失去了音讯。
  时值顺治十八年正月,天气出奇的寒冷。大年初一时,举国欢庆,京城中却传来噩耗,说是皇上患了水痘,已然病危,令全国停止一切庆祝活动。
  正月初三,几骑快马横冲直撞闯进马府,带来太后懿旨,勒令马骥立即交出龙肉替皇上医病,否则便满门抄斩。
  前文曾说过,太后是明事理的人,董鄂妃病危时,她曾帮过马骥解围,如今为何却又自相矛盾,要生生地为难马骥呢?
  可怜天下父母心,太后也是常人,也是一位母亲。在对待别人的事时,当然可以保持理智。何况,皇上任性,当时专宠董鄂妃一人,导致后宫怨声连连。要知道,这不仅仅是后宫争宠的问题,还涉及到每个嫔妃背后的部落、族群各政治团体的利益。因此,太后当时心里也不喜欢董鄂妃,对董鄂妃的病,自然也不会太上心。但现在不同了,现在病危的,是自己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好不容易培养长大的亲生儿子。从皇太极驾崩那一刻起,为了儿子,她就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好不容易熬到多尔衮死去,熬到儿子当政,却又……
  因此,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哪怕是没有希望的希望,她也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可愁煞了马骥。他跪在钦差面前,将脑门磕得血迹斑驳,一再申明自己根本没什么龙肉。但钦差大臣可不听这一套,他说:“行了,别装了。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谁跟你不是沾亲带故的?大家都知道,你儿子马念龙,是你与龙女所生。就算你没有龙肉,那你儿子体内好歹有龙的血脉,只要割下一小块儿,兴许就能救皇上一命。我说马骥啊,又不是要你儿子的命,只不过割一块肉,也就疼那么一下,若连这个都做不到,太后娘娘现在就能定你个反清的大罪!”
  马骥哭道:“大人,这么大的罪名,草民可担待不起啊!且不说犬子并非龙女所生,就算他是,草民此刻也鞭长莫及啊!犬子几年前出海,至今未归,我能奈何啊!”
  钦差大臣厉声道:“你儿子是不是叫做马念龙?若他不是龙女所生,为何要叫念龙?莫不成,他思念的不是龙女母亲,而是大清的龙位?!这么说起来,你儿子似乎从小就未剃发,完全无视朝廷的剃发易服令,这,还不是反清?!还有,你不知从哪弄些野孩子,稍微调教两下,就要塞给各地显贵做正室,如此明目张胆地拉党营私,到底藏的什么居心?”
  马骥百口莫辩,只能哭嚎着哀求道:“大人,草民明白了,草民懂了!请给草民一点时间,就算上天入地,也要为皇上找到龙肉,以表忠心呐!”
  钦差大臣道:“我可以等,太后也可以等,但皇上的病可等不得!明日日出之前,必须交出龙肉!”
  马骥连忙磕头谢恩——感谢老天爷!幸好我的儿子出海了,幸好他不在这里!
  马骥确实到过罗刹国,也和鲛人做过生意,但龙族,他是真真的没见过。虽然鲛人的体液有强身健体的神效,但那也绝不可能是医治百病的仙药啊,况且,这一时半刻,让他到哪儿找鲛人去?退一万步,就算他找到了鲛人,把鲛人的体液献给皇上,可万一皇上还没好,这次可就是真真切切的欺君之罪了!横竖都是一死,还不如趁夜逃走,兴许还能博得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马骥叫了两个靠得住的家仆,携带些细软,连夜向沿海的方向逃去。
  正月初七,皇上驾崩。
  随后不久,马骥和马念龙都被冠以谋逆的罪名,诛九族,财产入宫。马骥和马念龙之前所做过的一切,全都成了罪证,经过吏部那些大臣们一番梳理,竟然折腾出另一个版本的故事来,而且听起来极为合情合理。
  另一个版本的故事是说,马念龙并非马骥的亲生子,而是崇祯帝和某个民女的私生子,是实打实的前朝余孽。马骥为他取名马念龙,就是要时时告诫他,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忘记反清复明的大业。当年,马骥倾尽家财捐献给清军,其实就是为了保住马念龙。后来,马骥又以出海经商为幌子,和台湾的郑成功暗中勾结。在时机成熟之后,为了安全起见,他又将马念龙送到台湾,为的就是保住龙裔。而所谓的阴花楼,实则是郑成功暗设在大清朝的秘密机构,他们将美貌的女子嫁给各地显贵和朝中大臣、满清贵族,为的就是更加全面地打探朝廷机密。马家获罪,阴花楼的女孩们也全部被处以极刑,而那些已经嫁做人妇的,也难逃被夫家赐死的命运,与此同时,很多官员都受到牵连,重则杀头,轻则罢黜。
  马家彻底败落,但这还没有结束。
  不久之后朝廷又颁布了迁海令此令声称是为了断绝沿海居民对郑氏王朝的接济。当时的辅政大臣鳌拜下令从山东省至广东省沿海的所有居民内迁50里并将该处的房屋全部焚毁不准百姓以任何理由出海。
  从马骥逃逸至迁海令颁布,又至康熙二十二年迁海令废止,蒲松龄再也没有收到过马念龙的信。他就仿若人间蒸发一般。若不是蒲松龄一直保存着那几封信,他甚至都怀疑,马骥和马念龙是否真的存在过。
  他从未想过,二十多年后,会再次收到马念龙的信。
### 10 最后一封信
  康熙二十六年蒲松龄48岁。那时他的《聊斋志异》已经大有名气连大诗人王士祯都来信索阅。那一年他应乡试又未中。在那次乡试中他得意疾书下笔如有神助谁知助他的那位“神”却是瘟神即便他试卷写得再好也不可能中的因为他“越幅”了。越幅就是违反了书写规则正常来说试卷一页只能写12行一行只能写25个字而且得写完第一页写第二页写完第二页写第三页。蒲先生写得快第一页写完飞快一翻把第二页翻过去了写到第三页上了这就隔了一幅越幅——完蛋。
  或许真是应了马骥之前的“诅咒”,他的仕途走得极为不顺,即便才高八斗,也全无用武之地。这官场简直就和罗刹国一般,若想挤进去,就得把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样丑,一样脏,一样不堪入目。
  乡试结束后,他心情跌落谷底,既无心读书,也无心编写《聊斋志异》,整日对着挂在窗棂上的玛瑙风铃发呆。有一天正午,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飘来一片乌云。
  蒲松龄仰头一看,才发现那并不是乌云,而是一群巨鹰。巨鹰们落在书斋前的院子里,高声叫个不停。从毛色看,为首的巨鹰已经十分苍老,它的右腿上,绑着一个牛皮囊。蒲松龄不由眼前一亮,他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靠近巨鹰,轻轻拆下牛皮囊。那一刻,巨鹰们顿时拔地而起,在上空久久盘旋,似乎是在因这封迟了二十多年的书信而愧疚。
  没错,这封信,写于二十六年前,康熙元年。
  蒲兄: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了。看到这行字,你先别担心。之所以说是最后一次,是因为我带来的信鹰已经用完了,这是最后一只。以后,即便我想给你写信,怕也无人传递了。
  写这封信的主要目的,是向你报个平安。此时此刻,我和东莪已经遣散了从家乡带来的家仆,离开了罗刹国,一起到了鲛人国。鲛人国虽是水国,但也有几处富饶的小岛可供我居住,因此我这里生活得极为惬意,且,再也不会回去了。
  对于家乡,我唯一的留恋,便是你。至于我的父亲,我想我此生此世都不会再原谅他,也不想再见到他。有他这样的父亲,是我生命里最大的耻辱。
  记得在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中曾提到,我父亲误入罗刹国后,历尽波折,后来他在海市中偶遇龙王三世子,被引荐入龙宫,招为驸马,与龙女相亲相爱,生下了我。后来父亲思乡心切,龙女也知仙凡之恋终究不能长久,于是让我父亲带着我返回了中国。
  而这一切,都是他编造的谎言,东莪说了,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龙王,更没有龙宫,起码他们鲛人一族在海里生活了几千年,从未遇到过。我父亲口中所谓的龙女,其实并不是龙王的女儿,而是一个名叫“龙女”的罗刹女,这个罗刹女,正是罗刹国的皇后。
  罗刹王后,也就是我的母亲龙女,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啊,这里有必要啰唆下,是罗刹国的美。罗刹王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深深爱上了她。
  就在他们大婚前,我父亲误入罗刹国,被罗刹人当做吃人的妖怪关押起来。我母亲当时年少,好奇心重,忍不住偷偷跑到大牢,想看看妖怪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当年,我父亲也是当地有名的才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只因朝廷腐败,考官连试卷都不看,只以收受贿赂的多少来裁定三甲。父亲心灰意冷,这才弃学从商。
  当我父亲见到龙女时,顿然看到了一线生机。他用尽浑身解数,又是作诗,又是唱曲,说尽甜言蜜语,龙女自幼生于荒蛮,哪里见过如此风雅之人?在她眼里,这个男人虽然长得丑了点,但却才情过人,是个十分具有魅力的好妖怪。于是她决定答应我父亲的求爱,偷偷放了他,并连夜与他一起私奔。
  我父亲原本想着逃出大牢就立刻甩掉龙女的,他怎么可能看上那样的丑八怪呢?可是,碍于他在罗刹国人生地不熟,又没有钱购买船只,所以只好忍耐着,暂时和龙女生活在一起。在那段时间里,他除了写写诗,看看书,什么都没做过,一切家用,都是龙女辛苦地维持。一年后,也就是我刚刚出生时,我父亲趁着龙女产后虚弱,偷光家里所有的钱,又将我从龙女怀中夺走,头也不回地抛弃了她,返回了家乡,并偷偷在两国之间,做起了贩卖人口的生意。
  龙女绝望至极,一心寻死,却被一直偷偷关注她、接济她的罗刹王所救。原来,这一年来,罗刹王一直在暗中关注着她,只要她过得好,过得快乐,他便也无怨无悔了。谁知痴情的龙女竟会遇到这样一个负心汉,几年后,龙女终于从失子之痛中恢复过来,嫁给了罗刹王,成为罗刹国的王后。
  我真不知是应该庆幸自己长得像父亲,还是应该为此感到悲哀。因为我长得像父亲,并不似罗刹国人那般丑陋,所以父亲当年才肯带我一起走;又因为我长得极像父亲,罗刹王才会怒气难平,执意要杀我。
  蒲兄啊,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才明白,为何你我更喜欢书信往来,而不愿面对面交谈。书信距离虽远,但却是纯纯粹粹的心与心之间的交流。而面谈虽近,但我们两人之间却隔着一层臭皮囊。这臭皮囊无论美丑,都会成为一种束缚。
  罗刹人相貌虽丑,但心却很美。反之……你懂的。
  对了,东莪的哥哥东青回到鲛人国了。世界何其大,又何其小,原来你们是见过的。蒲兄啊,你也太有才了,竟然会把东莪想到董鄂妃那里去,哈哈!所幸,他并没有听从你的建议去找我爹,而是直接去了皇宫确认董鄂妃到底是不是东莪,否则真不知道还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最后,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虽然我极其厌恶我的父亲,但他终究是我的父亲。不能为他养老送终,是我此生唯一的遗憾。希望你能在他年老力衰时,适当地帮扶一把,愚弟先行谢过,感激涕零。
### 11 罗刹海市
  大概就是这么个故事。
  却,又全然不是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