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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天蝎森林
date: 2016-4-9 09:13:22
categories:
- 男生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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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杭小夕
  我之所以生,是因为可以照顾你,之所以死,是希望可以让你得到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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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开窗帘,耀眼的白色光芒瞬间充斥了这间小小的卧室。我站在十五楼的高空,隔了厚厚的落地窗,面对窗外天地苍茫的雪原,仿佛距离人间很远。
  这个冬天的雪尤其的大,电视上说在南方,交通和供电都因为突如其来持续不休的降雪而陷入了瘫痪。那个时候,我心里突然想起来的,是这样的画面,俯瞰这片陌生沉默的土地,一座又一座城市像是一座座孤岛。点缀在茫茫的雪色之中。彼此隔绝,落寞又冷寂。
  小寒摇着轮椅靠近我,她仰起脸带着期待地问我。下雪了吗?
  嗯,下了。而且很大。我走过去,为她掖好盖在腿上的被子。她的额角散落一丝头发,我又轻轻帮她别到脑后。
  那么,南极是不是就正处在夏天?她一脸天真地伸出手,触摸到我的脸。
  是,我明白她的意思。南半球现在正是盛夏呢!我想,乌斯怀亚港上已经落满了候鸟了,它们飞起来的时候,刚好映着夕阳,像是一朵绯红的云彩,掠过孤独伫立的灯塔。
  灯塔会一直在那里的。我们总会有那么一天,抵达那里的。对吗?小寒低头侧向一边,又陷入了由我所构造的一个梦境中。
  是因为在十年之前,还是我们被困在孤儿院里的那一段压抑困顿的日子里。社会上的那些所谓慈善的人们向我们捐助了一些图书,小寒分到的,是一本地理图集。其中提到过一个地方,世界最南端的城市,南美阿根廷的乌斯怀亚港,那里有世界最南端的一座灯塔。因为再往南就是终年冰雪覆盖的南极大陆,所以乌斯怀亚港就被称作世界的尽头。
  那一年我十岁,小寒九岁。我因为和别人打架刚刚被孤儿院的院长用竹枝狠狠地抽了一顿。极速落下的竹枝带着嗖嗖的风声,我躲闪不及,身上留下了一道道淤青的血痕。然后我被关在小黑屋里不能吃饭。小寒省下自己的晚餐在熄灯后偷偷跑过来,月光隔着栏杆照进狭小逼仄的房间。她站在门外,把食物从栏杆的缝隙间硬塞给我,在我狼吞虎咽消灭食物的时候。她小声的,用冰雪融化成小溪一样的声音对我说,杭哥哥,书上说,南半球有一个国家叫阿根廷,那里和我们这边是相反的,这里是冬天,那里就会是夏天。那里有一个港口,立着一座灯塔为船只指引方向,那个地方就是世界的尽头了。
  我停止吞咽,抬起头,看着被月光笼罩的小寒,她那么瘦小,就像是一只挨饿的小猫,看着我吃饭而忍着口水。她梦呓一样的絮絮地说着从书本上看到的知识,然后在一个瞬间,眼睛里突然涌起大颗的眼泪。她说,那里和这边都是相反的,那里的冬天就是这边的夏天,杭哥哥,如果有一天我们会去那里,是不是就不再是孤儿,不会被欺负?
  她的眼泪顺着脸庞的曲线留下莹莹的痕迹。黑色的低沉的夜幕里,我看着九岁的管小寒,认真地说,那好,等我长大了,我就带你到那个地方!我们一言为定。
  后来我们逃离了孤儿院,两个人孤苦无依的在这座城市漂泊,像是无根的浮萍彼此紧紧地依靠。最艰难的日子里,我们在下雪的街头,蜷缩在街道转角的地方,依靠饭店外置空调的机箱取暖。生命是需要磨练和锻造的生铁,我们倔强顽强地挺过一个个冬天。
  小寒是我的妹妹,我在这世间唯一的珍宝。其实我知道,我爱她。
  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坚守着那个梦想。也可以说是我的梦想,但小寒明白就算到了所谓的世界的尽头,我们也一样不会抵达幸福的彼岸。但是我在自己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买了一枚戒指,一枚不是干净纯洁的钻戒。我一直留着,知道有一天,我们抵达乌斯怀亚港的灯塔,站在顶端的时候,我才会把戒指拿出来。学着电视里演的那样,虔诚地单膝跪地,告诉她我们就站在世界的尽头,我要向她求婚。
  我守着这样一个秘密。一直陪伴着小寒度过我们逃离孤儿院以来十年的时光。现在,这座城市下了暴雪。交通停顿,人们被困在自己的那一方促狭的空间里。我们彼此依偎于是觉得温暖,小寒摇着轮椅摸索着靠近那架白色的钢琴,掀开琴盖,流水一样温婉清透的乐音在房间里流淌,那是《卡农》的旋律,我听了很多年,从未厌倦。
  我静立着,听她弹了一遍又一遍。知道天色暗下来,华灯初上,这城市显露出与白日不同的狂野与放纵,轻叹一口气。从门口低组合柜的最下层抽屉摸出那把冰凉的手枪,黝黑的消音筒因为我长时间的抚摸而散发出油亮的光泽。这是我的老伙计,它因为注定永久沉默,所以对我始终忠诚。
  我把它插在腰间,轻轻推开门。
  关上门的那一瞬间,钢琴声突然停了。我原地停留三秒,转身走向下楼的电梯。
  小寒的听觉一直这样的敏锐。甚至是微乎其微的关门声,她都会觉察到。
  因为,她是盲人。
### 2
  到达酒吧的时候,舞池里满是被困在这座大雪之下陷落的城池里的麻木的人们。钝重的金属乐猛烈地锤击着。我趴在二层的栏杆上喝一杯血腥玛丽,不怀好意地想着如果没有了音乐,没有了阴影,这些麻木狂欢的人群又将如何释放自己无处安置的青春。
  然后我的手机响了,短信说,转身向右,第三个隔间。
  我到那里。一位谢顶的中年男子朝我招了招手。杭子!这边,等你好半天了!他大声的笑,起身靠近我,还住我的肩头把我往隔间里让,似乎亲密无间。
  干爹!我喊,你别肉麻啦。有什么吩咐就直说,我要是皱一下眉头我就不是男人!
  他的话我从不敢违背,我觉得我没有理由不听从他的。我和小寒至今所有的一切,全部是他的恩赐。
  十岁那年,干爹第一次来到孤儿院。众多活力四射眼神天真的孩子围着他争抢着他派发的玩具,只有我和小寒不理会他的善举。坐在孤儿院的角落里用树枝残杀着地上的蚂蚁。他绕到我身后,我手握着树枝,神情专注,心无旁骛,一直瞄准一只选定的蚂蚁。然后适时地下手,干脆利落。以至于他在我身后禁不住赞道,干得漂亮!我转过头,瞥了他一眼,目光冰冷,没有一丝一毫讨好的姿态。
  他就是因为如此才选中了我。提出要收养我的要求,却遭到我的拒绝。因为我不能离开小寒,每天她流着鼻涕小尾巴一样地跟随着我。只有我才会为她挺身而出,为她承受惩罚。我不知道如果我走了,她会有多么难过。于是我对他说,我可以跟你走,但是必须和我妹妹一起。
  于是我和小寒一起离开了孤儿院。来到干爹身边,那是在我们决定要去乌斯怀亚港的一个星期之后。
  干爹很有钱,但是平日里他只是很普通的一名工厂保安。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套房子,复式楼,他住二层,我,小寒,还有另外两个孤儿住在一楼。一个叫磊子,大我一岁,还有一个叫小龙,与我同年。他们都很喜欢小寒,对她很好,但是小寒计算得很清楚,只跟随我。
  干爹那时候头顶上的头发还很繁茂。我们一起在一所市郊的初中读书,毕业之后就没有继续上学。而是跟着干爹练习打枪。他参过军,干爹的老爸打过仗。复员之后干爹习得了一手好枪法。在工厂上班。第一次见到干爹竟然可以用工厂里的车床造出一堆奇特的零件,几下就组装成了一把手枪。这让我们都认为他是一名魔术师。那么崇拜他的戏法。
  干爹是一名杀手,在圈内很有名气。他的房子他的汽车他的钱,都是用人命换来的。他下手稳准狠,从不开第二枪。我们跟着他练习射击,是在市郊的农场里打兔子,他从不带我们去体育馆游乐园打靶打气球,他说人是活的!奥运冠军就算枪法再好也不一定能打到兔子!
  干爹带我去算过命。算命的是个通晓星相的香港人,她说我是天蝎座的孩子,阴郁,冷酷,执着。最适合做杀手。干爹很满意这个结果,因为我入门最晚,进步却最快。
  十六岁,我做了第一单生意。我第一次发现消音筒并不能掩盖声音,而只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每个人面对枪口的时候都是一脸惊恐,那个中年男子甚至跪下来求我放过他。我看着他倒在沙发上,血液流成湖泊。然后若无其事地拍下死者的照片,回去交差。
  小寒知道我当杀手之后没有阻止我,而只是变得沉默。我用第一笔酬劳带她去游乐园把所有的东西都玩一遍。在摩天轮升到最顶端的时候出神地看着远处说,那座灯塔是不是和摩天轮一样高?
  然后她要去荡秋千。再没有人和她抢位置,她玩得很尽兴,在飞向空中的瞬间快乐地笑起来。她说还是秋千最好玩,而且不花钱。我推着她飞翔,一脸微笑。
  小寒是个好女孩。
  十八岁之后我自立门户,听从干爹的安排。他已经不再亲自出马了,我们三个师兄弟是他的左右手。而我,一直是他最得意的关门弟子。
  在酒吧里,干爹递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照片,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
  你年纪轻轻的,真是大有前途,何必要急着退休呢?还是趁着年轻熟练,多挣些钱吧。以后我会送你们出国,到时候别说是阿根廷,美国也一样住得起!干爹很体谅地拍拍我。
  我笑,必须是阿根廷啊。他怎么会知道其中的原因。
  不过有很多事情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就好像照片中的这个女人。已经不再年轻,一脸媚态,张扬的对着镜头,左边脸颊下点着一颗硕大的痣。姿态招摇而神情倨傲。只是她的眼神里有浓的化不开的孤寂。
  要杀她的人出的价钱很高。干爹说这是一块肥肉,他最疼我。
  黑市上一双角膜的价钱很高。小寒多在黑暗中挣扎一天,我就会难受一天。
### 3
  我背着一组鱼竿,带着阳光的渔夫帽住进了这片度假村的一家宾馆,十一楼的位置。这是干爹为我订好的房间。因为我要杀的那个女子,就住在对面酒店。
  我锁好门,打开装鱼竿的袋子,取出里面藏好的步枪零件。很短的时间内,一把步枪就漂亮地靠在我的肩头。这是干爹亲手为我打造的利器,配合最先进的消音设备。已经成为了我的好搭档。毕竟如今很多地方的监控器都星罗棋布,入室杀人的风险很大。远距离狙击已经成了我们这一行的流行趋势。在我看过一部电影《兵临城下》之后,我的目标就是做一名狙击手。
  透过长焦相机,我清楚地注视着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我凭直觉能看得出来,她的生活虽然富足华美,但是她的言行举止中不自觉地透露出一丝悲伤。黄昏里她驻足远眺的身影,让人觉得无限寂寞。
  她有一个习惯,晚上睡觉之前总会坐在沙发上握着一张照片发呆,轻轻的拂拭照片中婴儿的脸。然后流下眼泪。
  我从来都认为眼泪是虚伪的东西,但是看到她哭,我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沉静下来。
  只是我的悲悯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我瞄准好目标,在她看着照片陷入回忆的时候。准星,枪口,她,三点一线。扳机近在咫尺,我闭上眼睛,拒绝看见死神的微笑。
  门铃响了。我第一反应是该死的,真不挑时候,九成是宾馆的服务员,推销商品或者介绍旅游项目。我没心情收拾枪支,大声地问,谁啊!?
  然后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是小龙。他说,杭子!是我,没外人!
  我把门开一条缝,拉他进屋,然后锁死房门。一脸惊讶,因为我们执行任务的时候互不干扰,我瞪大眼睛问他怎么跑到我这里了?是不是计划有变,干爹要你来通知我的,没道理啊,他打个电话就行了。这样我费解。
  小龙喘着气似乎很紧急,他说,干爹不知道的。我想求你一件事,就只有我们知道。
  什么?你说吧,我让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装在纸杯里。他接过去,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杭子你知道吗?她手里的照片,那上面是一个男婴,就是我。
  我惊讶地看着他,然后戏谑地笑起来,你在和我开玩笑吗?还是韩剧看多了?跑到我这里抒情?
  小龙握着水杯说,我认得她脸上的痣,我三岁的时候被她丢在商场里。那时候的记忆很模糊,但是我很清楚地记得她脸上的痣!
  你确定?我说,她如果真的是一个母亲,那为什么要遗弃你?这么多年你受苦的时候她在哪里享福呢?如今你来可怜她,你觉得值得吗?我讽刺地说着。而且委托人的预付款我都已经收下,你要我如何收手?
  然后我看见他哀求着说,我求求你,放了她。钱我给你,只要你放了她。你就说是她有所察觉,干爹不会为难你的。再怎么说,她是我的母亲,我就算恨她也不希望她会死,你明白吗?我放不下,她可以遗弃我,但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我十八年来的生命中亲情是始终缺席的。我不认为小龙的理由站得住脚。何况我怀疑他能否支付得起那样一笔庞大的费用。我顿了顿说,你可真让我失望。抱歉我不能答应你,趁我还没有认为你在妨碍我之前,请你离开。
  小龙掏出一盒烟,递给我,然后说,你吸一根烟。就给我一根烟的时间好吗?我只想再看看她,我同意了。却就在我点烟的那一瞬间,手机响起来,是干爹。他说,让小龙接电话。
  小龙愣住了,他不敢不接。我不知道干爹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但是小龙的脸色十分难看。大约是三分钟之后,电话挂断了。我隐约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响,奔到窗口看过去,那女人已经胸口中弹,倒在了沙发上。
  小龙面如死灰,蠕动着嘴唇失神地睁大了眼睛。他看着我,半晌才绝望地说,杭子,你赢了。
  我知道,是干爹开的枪。而小龙给我的那盒烟里,一定浸着剧毒。他甚至不在乎如果我死在宾馆里,他不可能摆脱警察的追捕。但是他竟然不惜如此也要尝试挽救那个女人。他的母亲。虽然终究是不可达成。
  在我密切监视着目标的时候,我其实,也被干爹密切监视着,这是螳螂捕蝉的伎俩,我知道干爹不会允许我失手。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出了事谁也跑不掉。
  小龙,颤抖着捧着杯子想要喝口水平息自己。我冲过去,一把打翻了他手中的杯子。
  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会下毒的。
  到了晚上,我们各自躺在床上。小龙问我,杭子,你恨干爹吗?
  我很诚实,我说,恨。
  干爹说如果想成为一名顶级的杀手,一定是不能有牵挂的。而那时候,谁也不能影响到我,除了小寒。所以我知道小寒一直在忍受着时时刻刻死亡的威胁,所以我在尚没有足够的钱时就急切地要自立门户。
  小寒十三岁的时候发高烧,干爹带我们去打枪。把小寒一个人锁在房间里,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因为高烧而失去了行走的能力。而在她十五岁的时候,小寒只是患了沙眼,然而干爹给她的眼药水却让小寒永远地失去了光明。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无能为力。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干爹的恩赐,而在小寒失明之后我对他说,请求你放过她。因为我保证,小寒如果死了,我绝不会独活。
  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艰难的。而我的命运,就是守护小寒,直到世界的尽头。
  所以每当下雪的时候,这座北方城市总是会有一种瞬间空白的意象,天地空洞茫然一片。一切好像都不曾真实存在过,我和小寒站在雪地里。她能够感受到雪花飘落的时刻,粘在脸上的一片片凉意,然后抬起头对我说,杭,其实你不用这么辛苦,我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我现在成了你的累赘,你为什么不放弃?
  我会生气地打断她,她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能让我心疼的人。也是我和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联系,我许诺说,我会攒够钱带你去做手术治好眼睛。你要安心地等待我挣到足够的钱,安心地活着,我不会再让你受一丝一毫的伤害,绝不!
  这座人口数百万的城市,对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座空城。因为小寒的存在才变得有一丝我尚能捕捉到的意义。每个冬天我都会带她出来看雪,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城市,只有我们两个。自从我们在孤儿院第一次见到彼此,我和别人打架被孤立在一边的时候,她凑过来很小心很固执地与我拥抱的时候,我就知道这里其实只有我们两个。
  因此这城市在我们的世界里就叫做雪都,那是小寒起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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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我上次的失手,干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那之后,我们谁都没有再见过小龙,大家都心照不宣。继续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干爹认为我这个人还是心软,容易出状况。于是他吩咐磊子和我搭档,一起行动。而这样的用意,我们也心照不宣。大家彼此监视,活在干爹的控制之下。
  他是最狡猾的狐狸,而我们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供驱使的走狗。
  直到近一年之后,我们接到了一单生意。这单生意让我们都觉得分量沉重十分棘手。一开始我想拒绝,但是磊子说,对方来头不小,开出了极高的报酬。已经付了一半,等待我们收工之后再给余款。
  我看着户头上一串恍然的零,觉得这也许就是最后一单生意了。做完之后,我就可以有钱给小寒看眼睛,治好她的角膜脱落,并且带她离开这里,去往阿根廷定居。然后我随便找一份工作,等待被时间吞没。
  这个任务很简单,杀死干爹。
  我和磊子细细策划到深夜。然后我心乱如麻地躺在床上,我担心小寒的安全,暂时住在磊子那里。我掏出耳机,这是我慢慢养成的一个习惯。从和磊子搭档开始,在失眠的时候就会收听这座城市某个电台的广播。栏目的名字叫做“天蝎森林”。女主持人的声音很有磁性,温婉但是坚韧,有一种沧桑之后的空灵。她说天蝎代表着隐忍,炙热,压抑和疯狂,就好像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信仰,在一片森林中行进,慢慢慢慢的就会迷失,却还固执的相信自己依然坚持着正确的方向。她细细地诉说着这个城市当中发生的故事,让我觉得,其实我生活在这里,也一样可以拥有和那些陌生人一样的心情,听到她说到陌生人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双手一抓,仅是虚空。我不知道他们会在什么角落,经历着什么样的事情,但是在这一时刻他们将悲伤和寂寞统统注入到我的胸膛里。我于是就爱上了这些陌生人。也依恋着那个深夜说话的女子。和对小寒的感情是不同的,在小寒面前,我是一堵墙一样的男人给她依靠,在这把声音面前,我只是一个温暖缺失无人理睬的孩子。
  我们选定的计划十分简单。在一个节日去看望他,然后动手。
  我们都坚信,最简单的方法,往往最奏效。
  于是那天晚上,我和干爹在他家里下棋,磊子去厨房准备简单的晚饭。在一盘结束之后干爹低头摆放棋子的时刻,我突然掏出枪对准了他的额头。
  但是我没有开枪。我定住了,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干爹抬着眼睛看着我,眼睛里露出一丝轻蔑。他说,杭子,你又晚了一步。
  我的心脏被他的枪口死死地顶住。每一次跳动就那么小心翼翼,几乎就要平息住。
  我怕死,我怕丢下小寒一个人留在这世间。我已经很久没有去看望过她,不知道她如何度过这些日子。只是此时,恐怕只有一念之差,我就会失去自己。
  放下枪!磊子的声音,他掏出枪抵住了干爹的后脑勺,低吼了一句,放下枪!!
  我们三个人僵持着,保持这样的姿势,磊子对着干爹,干爹对着我。
  你们不管谁,如果开枪,我的身体肯定会震动,那么杭子你就成了牺牲品了。磊子你考虑一下,我一老头死不足惜,可是你和杭子是从小长大的兄弟,你会让他丢掉性命吗?我们虽然是杀手,但是兄弟还是要认的!
  磊子沉默着,精神高度紧张,眼睛里满是血丝,我知道他在挣扎,但是他还是没有选择牺牲我,而是又喊了一句,放下!!!
  一起放!干爹面不改色。像是在进行着一场交易。
  磊子犹豫了一会,说好。
  等等!我们两个人,如果我们放下枪,那我岂不是必死无疑?我们站远点,把枪里的子弹都打光了再放下。
  我们照做了,举着枪退后,对着对方脚边的地板开枪,子弹和大理石地板擦撞出纷飞的火花。然后是弹尽的扳机声音,一连串的沉闷的响声像是一阵急促的鼓点。磊子丢下空枪说,我们走。
  可是来不及了,干爹笑着退后,他从腰间又掏出第二把枪。我的孩子们,你们还是太浅,准备不足啊。他哂笑着把枪口对准了我。
  是,我们都只是他的走狗,斗不过如此狡猾的狐狸。
  我闭上眼睛,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今天此时,在这里,下一秒,我和磊子统统会死。死在给我们一切的这个人面前。
  枪响了。我没有感觉到子弹进入柔软的身体的那一瞬间,酣畅淋漓的感觉。
  是小龙!他举着枪对着已经倒下的干爹,不屑地撇了撇嘴。然后收起武器,平静地对我们说,剩下的钱,我想就不用付了。
  我和磊子面面相觑,看着小龙问,是你?
  没错,我等了一年时间,终于亲手杀了他。我妈妈的仇也算是报了。他仰躺在沙发上,干爹的尸体就卧在脚边,他用力地踢了他几脚。
  干爹一定想不到会是如此的结局,有一个成语他也许从来没有听说过,养虎为患。
  小龙喊了我们一声让我们回过神来,他说,我联系到了一个大客户,价钱十分丰厚。我们兄弟一场,不如一起干一票,然后我们散伙。怎么样?
  我需要的钱还没有攒够,磊子也一定如此吧。我们一拍即合,决定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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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标是一位公司的老总,参与一个项目的投标,他是招标呼声最高的。但是就有人不希望他能胜出,这会让自己头疼,而我们三个,就可以帮助他治疗这种头疼。
  对方的要求是一定要让他死在家里本月30号之前。这时客户正在国外会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而且交给我们一包毒品嘱咐我们需要将这包毒品留在现场这样对我们会有帮助。
  对方设计的十分巧妙。一些都停当,我们在他于市内的一套公寓附近找了一间房子进行蹲守,磊子负责观察。
  我们都知道时间已经相当的紧迫了,干爹的尸体被我们藏在了他家的浴缸里。一旦被人发现之后,我们就会很快显形。所以我们在打的,其实是一场时间战,赶在干爹的事情暴露之前得手,得到钱之后各自离开,销声匿迹。
  这是明智之举,我们对于彼此来说,都是太危险不过的人物。
  第一天,没有机会。第二天,也没有抓到机会。第三天,轮到我盯梢。我睁着眼睛对着黑黢黢的窗户强迫自己提起精神。耳机里是我喜欢的那个广播节目,天蝎森林。播音员随意地说着一些词句,却总能击中我。
  我一直听到凌晨两点钟,磊子和小龙都已经休息了。我想,我应该也拨打一个热线电话。
  已经是节目的最后,我很轻易地就拨通了。对方说,你好,我已经下班了。如果你也有关于梦想的观点和经历,就请明天继续关注我们的节目吧。
  我突然有些伤感,我说,也许明天我就听不到你的节目了。
  你要出差吗?还是搬家?对方问。
  我说是,我明天要搬家。
  对方就轻轻笑起来,她的笑声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心间徐徐地拨动着。那好吧,你说吧,我在听。
  我顿了顿,然后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有一个男孩,他是孤儿,在孤儿院的时候,他就喜欢身边的一个女孩。后来他们被一个有钱人收养,可是养父对女孩不好,会无视她,虐待她。女孩后来不能走路,也失去了眼睛。男孩也没有想过要放弃,他成了一个坏孩子,但是依然爱着女孩。他虽然从来没有对女孩说过,从来没有吻过她,那是因为他害怕不能给予她幸福,但是男孩一直记得女孩的梦想,一起去阿根廷。那里有一个港口叫乌斯怀亚,据说是世界的尽头。男孩一直这样努力着,虽然他会做许多坏事,但是他真的是因为爱着女孩才会无怨无悔。他是想,等到让个人站在世界尽头的灯塔上,男孩就会掏出一直藏好的戒指,向女孩求婚。
  我记得在我说到乌斯怀亚的时候,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顿了一下。像是心跳漏掉了一拍。直到我说完自己的故事,当然我隐去了很多危险的部分。我以为对方已经挂了,就轻叹了口气说,不管怎么样,谢谢你能让我把心事说出来。再见。
  对方的声音就在这时候响起,等等!她说,那么,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
  有一个女孩,她出生之后就被父母抛弃。在孤儿院里,她认识了一个沉默的男孩。这个男孩是唯一一个肯为自己打架关小黑屋的英雄。她习惯了有他在身边,后来女孩在一本地图集上知道了一个海港,叫做乌斯怀亚,她以为在那里一切都是颠倒的,不幸也可以成为幸福。于是她和男孩之间就有一个约定。后来,女孩的父亲出现了,她一眼就认出来父亲手上的伤疤。可是父亲却没有认出自己,不过命运似乎垂青女孩。让她和男孩都来到了父亲的家里。男孩却成为了杀手,女孩一直都明白男孩在做什么,但是无力干涉。女孩被冷酷的父亲迫害得失去了双脚和双眼。她以为自己恨透了父亲。但是当男孩杀死父亲之后,她还是会悲伤,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她想过复仇,却终于放弃,因为她很爱很爱那个男孩。爱到自己狼狈不堪忘乎所以。爱到愿意原谅男孩的一切罪孽。
  我哑了口,思与想皆在此处定格,竟能无言。我沉默着,脑海中一片混乱。过了很久才说,你?你是?
  小寒终于在电话那头开始哭泣,她说,回家吧,杭,我等你。今天,是我十九岁的生日。
  我苦笑着说,也许我不能实现我们的约定。长大之后我才发现,阿根廷是那么的远。
  你错了,女孩的梦想其实不是一起去那座灯塔。而是头两个字,一起,不管在哪里,只希望能在一起。杭,回家好不好?
  我愣住了,然后说,好的。等着我,明天一早我就回家。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整座雪都被白雪覆盖,在夜幕中变得沉默安详,像是一座失去了所有真相的城池。房间里没有暖气,我躲在黑暗中压抑着哭泣,眼泪流出来就冻成了冰,我不知道小寒如何才能成为一名电台主持人。也不知道这大半年的时间,每天没有我的晚上,她是如何艰难地回到家。她用她的声音,微弱的,笃定的,在黑夜中靠近我,对我说起那些陌生人的故事,告诉我有一片天蝎森林,我迷失了。但是她在等我。
  我一只手抓着冰凉的手枪,另一只手握着温热的电话,我觉得这样的绝望,又是这样的温暖。
  正当我把电话丢到一旁的时候,小龙突然跳起来摇醒磊子,他说,快看,对面终于亮灯了!
  我们顿时来了精神。目光穿过夜幕下纷飞的大雪,我看见对面的公寓里出现了晃动的人影。目标到了。我们兴奋不已,打算迅速出动,小龙留在这里蹲守,我和磊子潜入到目标所在的房间行动。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当我们得手后已经离开了那座公寓楼刚刚走出没几步,呼啸而过的警车一瞬间包围了我们。磊子低声骂了一句,妈的,谁把警察招来的?看老子不扒了他的皮!
  我却已经明白了,我和磊子背靠背,我低声说,就凭这么多年你对小龙的理解,你认为他对我们就没有仇恨吗?一笔钱三个人分怎么着都不划算。
  他真够狠的!磊子红了眼睛,开始疯狂地朝警车开枪。而我,在他被击毙之前,丢开了枪就一直抱着头趴在地上。直到警察冲过来,一脚踹在我的胸口上,疼痛让我瞬间失去了知觉。
  我不是怕死,而是因为,小寒还在等我。我应该送给她一份生日礼物,在她十九岁终于能够独立地生活下去的时候。
### 6
  逼仄的房间里,四面灰暗的墙壁,面前坐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刑警,再对我进行突审。要求我彻底坦白,交代罪行。
  我一脸痞气,似乎毫不害怕自己注定会被子弹击穿脑袋这个结局。我歪着头,看着对面的刑警笑。我说,要我交代罪行啊,可以,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那两个刑警以为听错了,他们哈哈大笑起来。我一个死囚哪里有资格去和他们讨价还价,有一个刑警站起来,义正词严地警告我老实一点,他说他已经掌握了我所有的犯罪事实,就算我不说,单凭昨晚持枪杀人这一条,也一定活不成了。
  我撇撇嘴,然后我的眼睛突然起了雾,声音也哽咽了。但是那些刑警不会知道,我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觉得悲伤。
  ——我想把我的角膜捐献给一位双目失明的女孩,她是一名电台主持人,我没有见过她,但是我很喜欢听她的节目。
  两个刑警面面相觑,他们对视了一眼。然后点头,这个要求我们可以考虑。
  我于是就笑了,特没出息的,一边哭着一边笑了起来。就像是很久以前在那座孤儿院里,我因为背上的伤痕疼得直哭,被小寒一抱就忍不住开始笑一样。我问他们,我就算被定为死刑,到执行枪决的时候你们也得关我一个月吧。对不对?
  那么——给我一个收音机。让我每天都能听到你的声音。